应天府，朱雄英的东宫书房。
窗外的秋色正浓，丹桂飘香，但朱雄英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那日朝堂之辩，他虽以雷霆之势压服了反对之声，成功拿到了建立第一座“皇家军工总署”的圣旨，但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他深知，真正的阻力，从来不在庙堂之上，而在乡野之间；不在于言官的口舌，而在于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之网。
“殿下，这是格物司与工部联合呈上的选址勘探报告。”一名东宫属官将一份厚厚的卷宗，恭敬地摆在朱雄英的案头。
朱雄英展开报告，细细审阅。上面罗列了三个备选地点，并从水源、交通、矿产资源、劳力征发等十数个方面，进行了详尽的优劣分析。
格物司的结论清晰明确：最佳的选址，在苏州府城西三十里，一处名为“横山”的地方。
选址优势分析
水陆交通：紧邻京杭大运河支流，大型船只可直达。陆路亦有官道通往应天府与松江府，便于物资运输与成品调拨。
资源禀赋：背靠横山，山中盛产优质的石灰石与黏土，是建造高炉与厂房的绝佳材料。距此地不足百里，便是当时已知的大明南方最大的铁矿——利国监。
水源与动力：有数条山溪汇流而过，不仅能提供充足的工业用水，更可利用其落差，建造水力锻锤、水力鼓风机等大型器械，大大节省人力。
劳力与技术：苏州府乃江南首府，人口稠密，匠户云集。无论是冶炼、木工还是营造，都能轻易招募到足够多的熟练工匠。
“天赐之地。”朱雄英看着报告，眼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个选址，几乎完美地满足了他对一个现代化军工基地所有构想。
“就定在横山。”他一锤定音。
然而，当这份决定下达到苏州府时，却如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数日之后，苏州知府才上了一道措辞谦卑却又暗藏机锋的折子。
折子上说，横山一带，风水极佳，乃是苏州府的“文脉”所在。自前宋以来，便有无数名士鸿儒在此结庐隐居，留下了诸多名胜古迹。此地若兴建工场，炉火冲天，噪音震耳，恐惊扰先贤之灵，伤了苏州府的文气。
紧接着，又有数名已经告老还乡、在士林中德高望重的苏州籍老臣，联名上书，痛陈利害。他们引经据典，从“天人感应”说到“风水龙脉”，将一座军工厂的修建，上升到了会“败坏江南文运，动摇国朝根基”的高度。
朱雄英看着这些奏折，冷笑一声。
文脉？风水？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立刻命锦衣卫密探，彻查横山一带的土地归属。结果很快便呈了上来，与他预料的别无二致。
横山那片广阔的土地，除了少数几块零星的官田，超过八成的肥沃土地与山林，都分属于苏州四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士绅大家族——顾、陆、朱、张。
这些家族，盘踞江南，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是真正的地方豪强。他们良田万顷，平日里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以江南文坛领袖自居。军工厂要建在他们的祖坟边上，要征用他们的良田，要让那些他们眼中的“鄙贱匠户”与他们比邻而居，这无异于是在他们的锦绣绸缎上，狠狠地踩上一个泥脚印。
这是对他们阶层尊严与生活方式的公然挑衅。
很快，士绅们的反击，便从文绉绉的“上书”，变成了更具实际杀伤力的“软刀子”。
先是横山一带的地价，一夜之间暴涨了十倍。官府派去洽谈征地的官员，面对那天文数字般的价格，只能望而却却步。
紧接着，各种谣言开始在苏州城内流传。
“听说了吗？要在横山建一座‘杀人场’，里面要炼制专伤阴德的兵器，到时候方圆十里，寸草不生，连送子观音都不敢来了！”
“可不是嘛！我三舅姥爷的远房亲戚说，那地方一动土，就会挖出地底的‘煞龙’，到时候苏州府要遭大灾的！”
谣言愈演愈烈，普通的百姓被吓得人心惶惶，唯恐避之不及。原本官府打算征召的民夫，竟无一人敢应卯。
苏州知府更是左右为难，每日都上奏哭穷，一会儿说征地银钱不足，一会儿说民心不稳，工程难以开展，将皮球又踢回了应天府。
一场看似简单的工厂选址，竟演变成了一场中央与地方豪强之间，无声的角力。
东宫书房内，气氛凝重。
“殿下，这帮苏州士绅，欺人太甚！”格物司的负责人宋应星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们这是在公然抗旨，与朝廷作对！依臣之见，当请旨锦衣卫，将那几个带头的劣绅抓来，杀一儆百！”
朱雄英却摇了摇头。
“杀人，是下策。”他平静地说道，“这几个家族，在江南根深蒂固，门生故旧遍布天下。今日杀了他们，明日便会有更多的‘清流’站出来，以‘为民请命’为由攻讦新政。到时候，事情只会更麻烦。他们想用‘民意’和‘规矩’来绑架我们，那我们就得用他们想不到的法子，破他们的局。”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看着代表苏州的那枚小旗，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
“他们要的是什么？无非是‘名’与‘利’。既想保住自己清贵士绅的名声，又想保住脚下土地的厚利。”
“那好，本宫……就偏偏从这两样东西下手。”
他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传令下去。第一，对外宣称，因苏州‘文脉贵重’，朝廷体恤士林之情，‘皇家军工总署’的选址，暂缓。”
“什么？”宋应星大惊失色，“殿下，这岂不是向他们低头了？”
“低头？”朱雄英笑了，“这叫欲擒故纵。我们先把姿态放低，让他们以为自己赢了，放松警惕。然后……”
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丝狡黠。
“然后，去把这个消息，‘不经意’地透露给松江府、杭州府的商会，尤其是那些新兴的海商。”
“告诉他们，苏州的士绅们‘高风亮节’，不愿让这泼天的富贵落在自家门口。朝廷现在正在考虑，将这座能带来数万工匠、无数订单、能让一座城市凭空崛起的巨大工坊，改设在松江或是杭州。”
“同时，再拟一道恩旨。凡军工总署所在之地，其商税，可减免半成。其商户，在采买官盐、官铁等物资时，享有优先权。”
此言一出，宋应星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这……这是阳谋！彻头彻尾的阳谋！
苏州的士绅，讲究的是“名”，看不起“利”，所以他们抵制。可松江、杭州那些靠着海洋贸易发家的新兴海商，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利”！一座能带来庞大产业链和税收优惠的军工厂，对他们而言，不啻于一座从天而降的金山！
可以预见，当这个消息传出，松江和杭州的商会，会如何疯狂地向当地官府施压，会如何动用一切力量，来争夺这个项目！
届时，苏州士绅的“清高”，在邻居们即将“暴富”的现实面前，还能维持多久？他们内部，还能保持铁板一块吗？那些家族里稍微有些商业头脑的年轻人，会不会对族中老顽固们的决定，心生怨言？
这就叫，挑动内斗，化敌为友，让敌人自己打败自己！
“殿下英明！”宋应星由衷地赞叹道，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太孙，只觉得对方的智慧，深不见底。
朱雄英微微一笑，这只是第一步。
“第二，”他继续说道，“去，以我的名义，在《大明邸报》上，连续刊载三篇文章。”
“第一篇，叫《论工商与国本之辩》。文章要引经据典，论证工商之繁荣，不仅不会动摇农本，反而能通过反哺，大大巩固农业。要将那些反对者，描绘成只知死读书、不识经济大势的腐儒。”
“第二篇，叫《横山勘探纪要》。要详细描述横山一带的矿产、水利资源，是如何的天赐之地，是建造军工总署的不二之选。要让全天下的工匠和商人都知道，苏州士绅，为了自己那点虚名，放弃了一个何等巨大的宝库。”
“第三篇，要写得情真意切一点，就叫《哀苏州，失其机》。痛惜苏州府因部分士绅的短视，错失了成为大明第一工业重镇的历史机遇。要让苏州府的普通百姓明白，是他们身边那些高高在上的士绅，亲手断送了他们子孙后代的前程！”
三篇文章，一篇打理论，一篇摆事实，一篇煽动人心。如三支利箭，射向苏州士绅最看重的“名声”。
阳谋与舆论，双管齐下。
朱雄英相信，不出一个月，那些自以为是的苏州士绅们，就会发现，他们不仅输了里子，更会输掉面子。到时候，求着官府把军工厂建回去的，恐怕就是他们自己了。
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此拉开序幕。而这一次，朱雄英的武器，不再是火炮与战舰，而是更可怕的——人心与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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