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的浓雾仿佛有生命般在四周缓慢蠕动，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魏无羡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掏空后又胡乱塞了回去，带着一种使用过度后的虚脱和隐痛，全靠蓝忘机半扶半抱着他，才勉强站稳。
丹药化开的暖流和蓝忘机掌心持续不断渡来的精纯灵力如同温润的溪流，一点点梳理着他体内几乎要造反的鬼道之力。
那感觉就像是有人用极其轻柔的手法，将一团纠缠混乱、带着倒刺的线绳慢慢捋顺，过程难免带着细微的刺痛，但结果却是走向安宁。
魏无羡索性将大半重量都倚在蓝忘机身上，下巴几乎搁在对方肩头，鼻尖萦绕着蓝忘机身上那清冷的檀香气，混合着此地无法驱散的腐朽与硫磺味，竟也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心安。
“蓝湛啊，”他声音还有些发飘，带着劫后余生的惫懒，“你说咱们这算不算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刚才那群玩意儿，可比乱葬岗上那些没脑子的凶尸难缠多了，怨气都快凝成水了，呛得我嗓子眼儿都发苦。”
蓝忘机扶在他腰间的手臂稳如磐石，另一只手仍与他十指紧扣，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浅色的眼眸在迷蒙雾气中依然清澈坚定，如同永不蒙尘的琉璃。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魏无羡依旧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莫要再强行号令此地之力，反噬非同小可。”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还有一丝藏得很深的后怕。
方才魏无羡那不顾一切引动深渊力量的模样，着实让他心惊。
“知道啦知道啦，二哥哥，”魏无羡扯起一个略显无赖的笑，指尖在蓝忘机紧扣他的手指上轻轻挠了挠，像只收起爪子试探的猫，“这不是情急之下没办法嘛，总不能真让你一个人扛着。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他试图站直身体以示自己无恙，却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体内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混乱气息又是一阵翻腾。
蓝忘机立刻收紧了手臂，将他更牢地圈在身侧，声音沉了几分：“别动。”
他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语句，最终还是低声道，“你若有损，我独存何益。”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魏无羡心尖上，让他所有插科打诨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怔怔地看着蓝忘机线条完美的侧脸，那上面还沾着方才激战时溅上的几点灰烬，却无损其半分清雅。
魏无羡忽然就不想说话了，只是把头往蓝忘机颈窝里埋得更深了些，含糊地应道：“……嗯。”
两人互相依偎着，在这片死寂无声的灰白世界里缓慢前行，脚下的黑色灰烬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真的稀薄了些许，能隐约看到三座巨大无比的轮廓，呈品字形矗立在视线的尽头，散发着一种与周遭绝望氛围格格不入的、朦胧而圣洁的乳白色光晕。
那光并不刺眼，反而给人一种温和宁静的错觉，仿佛能洗涤一切污秽。
“那就是三生石？”魏无羡眯起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看着倒是挺像那么回事，比阴曹地府传言里的那块气派多了。”
他嘴上说得轻松，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体内原本被蓝忘机灵力安抚下去的鬼道之力，在靠近那三生石时，竟又开始隐隐躁动，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又像是在本能地抗拒。
蓝忘机也感受到了魏无羡气息的细微变化，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沉声道：“骨片记载，三生石能照见三世，直指本心，诱人心魔。魏婴，务必紧守灵台。”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避尘剑虽已归鞘，但剑柄仍被他牢牢握着，随时可以出鞘对敌。
就在他们全神贯注走向三生石时，侧前方一片低洼之地却传来了极其微弱的灵力波动，伴随着一声几乎难以察觉的、痛苦的呻吟。
那波动十分熟悉，正是之前与他们有过短暂交集的天枢门弟子林风的气息。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天枢门的弟子，修为在他们看来并不算顶尖，是如何在葬神渊入口那狂暴的能量乱流和方才那恐怖怨灵潮中存活下来，并且还走到了他们前面的？
这不合常理。
魏无羡冲蓝忘机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收敛周身气息，如同两道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靠近那片洼地。
越是靠近，一股混合着血腥和某种腐败物质的恶臭便越发浓重。
只见洼地边缘，林风浑身是血地瘫软在地，他那身天枢门制式的衣袍早已破烂不堪，被黑色的粘稠液体浸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下面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伤口边缘泛着不祥的黑气，显然不是普通的物理创伤。
他脸色灰败如金纸，气若游丝，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两个师弟不见踪影，不知是失散了，还是已经遭遇不测。
魏无羡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对蓝忘机道：“伤得很重，而且这伤……带着很浓的怨念和死气，跟刚才那些怨灵的气息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蓝湛，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蓝忘机缓缓摇头，目光如冰棱般扫过林风周身，最后落在他微微颤动的手指上。
“此处诡异，万事皆有可能。”
他声音低沉，“救，或不救？”他问的是魏无羡，在这等绝境之中，多一个人未必是多一份力量，更可能是一个拖累甚至变数。
魏无羡盯着林风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眼神变幻不定。
他并非滥好人，尤其是在这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但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奄奄一息，尤其这人之前虽有过冲突，却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要他袖手旁观，终究有些于心不忍。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正要说话，那躺在地上的林风却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般，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涣散无焦，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唇翕动着，发出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音节：“……石……石头……活了……影子……吃……吃人……师弟……师弟他们……”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却透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息。
魏无羡心头一跳，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林道友？你说清楚，什么石头活了？影子吃什么人？你的师弟们怎么了？”
他一边问，一边暗中运转灵力，指尖凝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黑色雾气，试图探查林风体内的伤势情况。
林风似乎听到了他的问话，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当看清是魏无羡和蓝忘机时，他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
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魏无羡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是……是三生石！不能看……不能信！那光……那光是假的！它会照出……照出你心里最怕的东西……然后……然后影子就活了！张师弟……李师弟……他们……他们被自己的影子拖进去了！就在……就在石头后面！救我……救……”
他的话戛然而止，抓住魏无羡衣袖的手骤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般瘫软下去，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无法消散的极致恐惧，气息却已彻底断绝。
魏无羡看着自己衣袖上那黑红色的指印，又看了看林风死不瞑目的尸体，脸色沉了下来。
他缓缓站起身，与蓝忘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三生石……照见心中所惧，化影噬人？”
他重复着林风临死前的话语，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这玩意儿听起来比刚才那些怨灵还要邪门。”
怨灵是外来的攻击，而这东西，直指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防不胜防。
蓝忘机沉默片刻，走到林风尸体旁，俯身仔细检查了他身上的伤口，尤其是那些泛着黑气的部分。
他用指尖沾了一点伤口边缘的黑色物质，放在鼻下轻嗅，又用灵力感知了一下，沉声道：“伤口上的气息，与三生石散发的光晕同源。”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那三块散发着圣洁光晕的巨石，眼神冰冷，“圣洁表象之下，隐藏噬人之恶。林风所言，恐非虚妄。”
魏无羡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那三生石。
“心里最怕的东西……”他低声喃喃，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顽劣的弧度，“蓝湛，你说我心里最怕什么？怕没钱买酒？怕你家的家规？还是怕……”
他话没说完，但未尽之语两人都心知肚明——怕重复前世的悲剧，怕失去眼前人。
他甩了甩头，似乎想将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重新挂上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笑容，“管它呢！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咱们夷陵老祖什么阵仗没见过，还能被几块破石头和影子吓住不成？”
蓝忘机看着他强装轻松的模样，心中微涩。
他如何不知魏无羡内心的隐痛与恐惧，只是这人惯会用插科打诨来掩饰罢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魏无羡的手，而是轻轻拂去他发梢沾染的一点灰烬，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跟紧我。”他低声道，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皆是虚妄。我就在你身边。”
魏无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动作弄得一愣，随即心头像是被温水泡过一样，软得一塌糊涂。
他抓住蓝忘机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紧紧攥住，笑嘻嘻地道：“那是自然，二哥哥你可要保护好我这个小可怜啊。”
话虽如此，他眼神里的依赖和信任却无比真实。
两人不再耽搁，将林风的尸体简单掩埋后，便更加警惕地朝着三生石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那乳白色的光晕便越是明亮柔和，甚至给人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仿佛能驱散葬神渊无处不在的阴寒。
然而，在这份“圣洁”之下，魏无羡体内的鬼道之力躁动得越发厉害，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水。
而蓝忘机也敏锐地感觉到，周身灵力运转似乎都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制和牵引。
终于，他们踏入了三生石光芒笼罩的范围。
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周围的灰白浓雾瞬间被隔绝在外，眼前是一片被柔和白光充斥的奇异空间，那三块巨大的石头就矗立在空间的正中央，离他们不过百步之遥。
近距离看，这三生石更是庞大得惊人，表面光滑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甚至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都分毫毕现。
“这就是三生石？除了大了点，亮了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嘛。”
魏无羡嘴上说着，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石面上自己的倒影，那倒影也正看着他，嘴角带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然而，看着看着，魏无羡忽然觉得那倒影的笑容似乎变得有些诡异，那双映出来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就在这时，中间那块最大的三生石表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镜面般的石壁上，景象陡然变幻！不再是简单的倒影，而是浮现出清晰的画面——
那是一片燃烧的废墟，冲天的火光将夜空染成血色，无数穿着各家族服饰的修士在相互厮杀，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建筑倒塌声不绝于耳。
而在那废墟的最高处，一个黑衣身影手持一只散发着不祥红光的阴虎符，长发狂舞，眼神疯狂而绝望，正是魏无羡！
他的脚下，尸横遍野，而更远处，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正手持避尘，一步步踏着血与火向他走来，那双总是清冷的琉璃色眼眸中，此刻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决绝……
“不夜天……”魏无羡瞳孔骤缩，呼吸猛地一窒！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触及的梦魇，是他两世都无法释怀的痛与悔！
那画面如此真实，仿佛将他重新拉回了那个绝望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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