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涌和杜燃穿过麦田，对房前的蜘蛛尸体并不惊讶，他们这回知道织婆说的“你们的土地也是我的”是要干了什么。阿晨和杜南风正在用斧子将蜘蛛砍成小块，阿晨注意到他们回来了，也扶着杜涌进了屋子，暂时在柜子上坐着。
“至少别在地面上砍，后续还要洗掉地面的血迹。”杜涌声音虚弱地说道，仿佛他很有经验--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关于祖父与织婆之间的故事。
“倒是没想到这一点。”阿晨说道，“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
“快来干活吧！”杜南风把斧子砍进身下蜘蛛的背部，“现在都几点了，快天亮了！”
杜燃瞟了一眼墙上的钟，十点二十五分，他也大概意识到接下来大家要做的事情。织婆今晚的行为是一场强烈的进攻，对他和父亲，对屋内的兄弟。织婆在水面之下的本质，和她意识中水面上的本体，那只暗黑的蜘蛛，仍然浮现在他脑中，四只红眼仿佛随时都会涌出那红雾，展开她的进攻。这是一场战争，他找到了一个符合今晚的词语，毫无经验的人被卷入战场，依靠运气，或是什么命中注定，打败了主导命运的仆人？不过他们也是落荒而逃。看着屋前的这另一片战场，他想象不到他们三人是怎样地奋力打败了这群蜘蛛，只知道大家还要收拾战场，还要生活在这片战场上。
“你怎么样？”杜涌问杜燃。
“我现在感觉没问题。”杜燃答道，深吸了一口气，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混杂了一丝红雾的味道，让他有了一种饱腹感。
“我们也去帮忙吧。”杜涌说。
杜燃取了两辆摞在一起的小推车帮忙装运蜘蛛的尸体，杜涌全身支撑在一个铁锹上，大致讲了讲在织婆那里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这里也有蜘蛛。杜燃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这就是他的特点，寡言，不过就算他说出杜涌所不知道的，真的很难以置信，不如就藏在心里。
“所以说，你们算是打破协议了？”阿晨谨慎地问道。
“哪有什么协议，不过就是一意孤行。”杜南风说，“以后不去了呗。”
杜涌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甩了下来，他已经习惯杜南风有意无意的讽刺。
“该埋在哪里？”杜燃已经装满了一小车，大概两只半蜘蛛吧。
杜涌想了想，他了解这片地的过去，每一寸土地之下几乎都埋葬过一个生灵，他想不出该翻开哪处地块才不会挖到过去的痕迹。
“屋子后边，麦田最远处的小树林，左侧麦田那边的小树林，找个地方埋了吧。”杜涌说。
“那可真是挺远。”杜南风说。屋子到那边的树林足有五六百米。
“阿晨，你先回去吧，别让阿园担心。”杜涌对阿晨说道，同时也感谢了他的帮忙。
阿晨沿着房子右侧的路，抄个近道，翻越栅栏，落到自家的麦田上。这个栅栏还是阿园结婚后不久她提出布置的，说要有些“边界感”。
“赶紧回来干活！”杜南风看到从路中回来的杜向龙，喊道。之后他从杜燃手中抢过了小推车，“你歇会，接着装那一辆吧。”
“拿个铁锹跟我走！”杜南风看杜向龙放缓了脚步，不知从哪入手，说道。
杜向龙点了点头，取了把铁锹跟着杜南风走去，“用拿把伞不？”
“大姑娘啊，还打把伞。”杜南风就连拒绝也不会直接说不。
二人快速沿着麦田中铺设的小路，向目标地走去。
“那个女人来找你了？”杜南风禁不住问。
“嗯，是。”
“你就这样见的她？”
“她先前不也见过我，我的脸。”
“你这一身脏东西......”
“她也看到了，可能。”
“那些蜘蛛？”
“可能。”
“那她居然还没被吓跑，挺有胆量，”杜南风笑了一下，“但还是比不过阿园。”
“她......”杜向龙想了想，没有更多地去解释，科研人员的心理素质还真比一般人强，他心想，就连他们现在都还在颤抖着双手。那么她该怎么用她所相信的科学解释这些事情，她还会继续研究下去吗，她究竟要研究什么，杜向龙一直想着，不过他自己可能是研究的一部分，还有其他同样的“怪物”。
“看路啊！还想她呢？”杜南风见他很多秒都没有说话，一副沉思的样子，说道。
“你小心点别掉下个蜘蛛腿。”杜向龙用同样的方式回过去。
“我们的处境怎么样？会被暴露在社会大众之中吗？”杜南风关心起他们的生活。
“她不会的，”杜向龙莫名地很相信她，“我们的处境至少好过它们。”他指了指车上的蜘蛛。
“你就这么相信她？”
“我有选择吗？”
“你还喜欢她？”
“我有选择吗？”
一路上二人推着一车蜘蛛的尸体，不停地说着话，想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恶心的蜘蛛转移开来。但是到树林中，又不得不面对它们。
“累了吗？换我推会？”杜向龙问。
“用不着。”杜南风说着，也注意到自己的手开始流血，是从双手的山蛩脓肿处一直淌着，应该是被推车的把手磨破了，他想着，这可不能让杜向龙看到，他握紧了双手，他没有感觉到山蛩长在手中的感觉，好像空虚了许多，于是他更加握紧了双手，可是血液还是在流，直到他感觉到手上的脓肿消失。
挖坑，倒进，填埋，浸水的泥土很好挖，只是他们需要运四趟。
屋外的血迹已被雨水和高压水枪清洗干净了，有土壤法部分仿佛是被脱了一层皮。屋内的柜子也重新摆好，地面还没收拾利落，墙壁上的血迹还没有去除，时钟已经快走到凌晨一点，最后四人一致决定，地面上的零碎东西，墙壁上的血迹，倒塌的麦苗，全都明早收拾，至少这些不会太过引外人注意。
杜涌默默地整理着柜子上的东西，那些老旧的书籍，没摔坏的饰品，几张照片，也许它们正在勾起他的一些回忆，他忘记了自己的兜里还装着那罐药膏。杜燃从他兜里把药膏去除，摆在了柜子上的一个空处，“这也很值得铭记的吧？”
“万一以后还会用到。”杜涌摸了摸罐子的外瓶，还带有他的体温，“你一定很不理解我吧，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病急乱投医吗？”杜燃笑道，“其实我觉得你也没有理解我，这不应该看做一种病。”
“但我不愿看你受苦。”杜涌多年的懊悔释放出来一点。
“其实是一种心病，没有人可以帮助我，包括你，只有我自己才可以，毕竟每一条山蛩都是我。”
这一瞬间，杜涌仿佛觉得杜燃突然间长大了，就像即将离开自己独自成家立业的孩子，尽管他不能。他也意识到，这么多年，一直是他在带着杜燃，逼迫杜燃去织婆那里，而杜燃为了让他安心，让他有机会弥补，选择接受与顺从。那也受罪吧，比起他的取血，割掉一条山蛩更加痛苦吧。他取下那罐药膏，递给杜燃，“你来处置吧。”
“放在架子上吧，”杜燃说，“找个角落，让它落灰。”
“我要第一个洗澡！”杜南风先冲进了浴室，很快便传来了水声。
其他人也没有争抢，这个时间不如先休息一下，他们把身上的发臭的衣物都换了一套，脏衣服都扔进了垃圾桶。
杜南风淋着水，用手搓洗着身体，光滑的手抚过布有山蛩的手臂，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上，已经没有了山蛩。接着他发现自己胸口处的山蛩纹只剩下一条条脓肿的条纹，他又看了看手，想起在推车手柄上磨破的血包，他颤抖着双手，两根食指按住胸口的一条山蛩纹的两端，“它们，消失了？”杜南风细细地感受着那条纹路，没有搏动，只是像一条红色的水管子。他用食指指甲挤压着那条纹路，一股暗红色的血掺杂着一些柔软的组织从口子中涌出，他呆呆地低着头，直到不再流血，皮肤也不再发红，“山蛩，没有了？”他关掉了淋雨喷头，拿了个剃须刀片，接二连三地把胸口其他没有脉搏的“红色水管”都手动划开一小条口子，仿佛是一场异样的洗礼，血液从胸口向下流遍了全身，最后流进下水道。他打开喷头，水接触到他胸口上的皮肤有着刺痛感，他的伤口还未愈合，“真的没有了？”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胸口，又忍着疼痛扒开割裂的伤口，山蛩真的不在他的胸口和手上了。他又用清水洗了几遍，打了沐浴露，这让伤口更加刺痛，“这就是没有山蛩的感觉？”尽管除了这两个部位，其他地方的山蛩都在搏动，都在提醒着他它们的存在，似乎也在为失去几个同伴而惋惜，但杜南风觉得这简直太神奇了，这就是他想要的样子，一个正常的人的样子，他现在可以不用戴手套了。他回想起今晚的经历，将蜘蛛口中的那团呕吐物和山蛩的消失联系到一起，这也让他的心开始发痒，就像一颗种子不断挠着土壤，破土而出，探出一支小小的芽，还不知道该往哪里生长。
杜向龙安静地待在他地下室的小屋里，他坐在床头柜上，脚踩着床，背靠着墙，看着床头的灯把光洒向自己。这个灯是一个球形的灯罩--他从垃圾堆旁捡来的，侧面有一个圆孔，他将一长条黄色的小灯串塞到里面，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床头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灯看，哪怕他的泪水开始淌下，恍惚间，他似乎觉得这个灯就是宇宙中的星星。他记得母亲曾在月下告诉他们，每一个星星都代表着地面上的一个人，也许真的如此。但星星从远处看，很完美，他知道真正的星星就是宇宙中的反射光的石头，凹凸不平，甚至残破不堪。如果星星真的对应着每一个人，那么他想，他应该就是某一颗即将陨落的星星，成为陨石，成为被宇宙放弃的那一颗，砸向地面，或是雪山，或是海洋，或是其他星球，与气层的摩擦让它的身体变热，烧得龟裂，正像他的身体。
“我洗完了！”杜南风在浴室门口大声地喊着。
杜涌示意让杜燃先去洗澡，自己则去收拾着厨房的地面。
杜南风与杜燃擦肩而过之际，他主动拍了拍杜燃的肩膀，应该是他心情好，再加上了解了杜燃的一些经历，这个动作甚至没有经过他的大脑。
路过柜子，他看见了摆在上面的淡红色药膏，见四周没人，他拧开盖子，在胸口的伤口上涂抹了一些，同样有着灼热感，这次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伤口并没有迅速愈合。“血液”，应该是血液的关系，他伸出手臂上的山蛩，将它咬破，挤出一些血到胸口，如他所想，血液迅速与药膏融合，伤口也逐渐愈合。
“织婆的玩意还不赖。”杜南风哼着自己的调子走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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