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涵洞通水的喧嚣彻底散去，山谷重归寂静，唯有水流穿过新凿岩道的哗哗声，成了这片土地上最新鲜的脉搏。陈青禾独自站在涵洞入口的阴影里，指尖反复摩挲着拱顶侧壁那片深色岩层上几道细微的浅色纹路。夕阳的金辉斜射，那纹路如同活物般若隐若现，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前世模糊记忆里关于渗水诱发连锁塌陷的碎片，此刻尖锐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刘工！”陈青禾的声音在空旷的涵洞里激起回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技术员小刘正指挥着工人清理现场工具，闻声立刻小跑过来，脸上还残留着庆典的兴奋红晕：“陈干事？啥事？”
陈青禾指着那几道纹路，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这里，还有附近区域，立刻加密监测点。应力、位移、渗水情况，每小时记录一次，数据直接交给我。另外，支护结构强度再复核一遍，尤其是拱顶承重节点。这事，就你我知道，暂时别惊动其他人，特别是…别让赵镇担心。”他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深知赵前进那雷厉风行的性子，若知道刚通水的工程可能埋着雷，怕是能当场扛着炸药包再炸一遍。
小刘凑近细看，脸色瞬间白了，之前的兴奋荡然无存。他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明白！我亲自盯！马上布点！”他转身就跑，脚步带着一种大难临头的沉重。
陈青禾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岩石粉末的凉气，试图压下心头的寒意。这新发现的隐患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庆典的喜悦还未散尽，沉重的危机感已再次将他淹没。他掏出那个贴满便签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凉透了的枸杞水，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重生者的信息差，有时是金手指，有时却是沉重的诅咒。
就在他心神不宁地准备返回乡政府时，一辆沾满泥点的绿色吉普车，如同不速之客，卷着尘土，嘎吱一声停在了乡政府那扇掉漆的木头大门前。车门打开，率先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藏青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略显破败的乡政府大院。紧接着，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低跟皮鞋踏在泥土地上，鞋的主人随之站定。
简薇。
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风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鼻梁上架着一副细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冷沉静，如同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却仿佛能洞穿一切。她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黑色公文包，边角已经磨损，却更衬得她整个人专业、干练，带着一种与石壁乡的粗粝环境格格不入的都市精英气场。她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周遭的喧嚣——门口晒太阳老头们的闲聊声、院子里追逐打闹的孩童尖叫声、远处猪圈的哼哼声——似乎都自动在她周身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市审计组，专项核查泥石流救灾及扶贫款项使用情况。”夹克中年男人亮出证件，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院子，“请通知你们负责人。”
原本懒散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晒太阳的老头们噤了声，好奇地伸长脖子；追逐的孩童被大人一把拽回屋里；连猪圈里的猪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氛，哼唧声都小了下去。
张爱国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他那间挂着“乡办主任”牌子的办公室里冲出来的，额头上还沾着刚才趴在桌上打盹压出的红印。他一边慌乱地扣着中山装最上面那颗差点崩掉的扣子，一边堆起十二分的热情迎上去，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哎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市领导莅临指导！您看这…这真是蓬荜生辉！快请进快请进！小陈！小陈！死哪去了？赶紧给领导们倒水！要最好的茶叶！我那罐新的龙井！”他眼珠子乱转，目光扫过简薇那张清冷精致的脸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艳和更深的忌惮。
陈青禾刚踏进院子，就被张爱国的破锣嗓子点了名。他看到简薇，脚步顿了一下。虽然早知她会来，但此刻真人在眼前，那份专业气场带来的压迫感，比电话里更甚。他压下心头关于涵洞隐患的焦虑，快步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张主任，水我马上去泡。”他下意识地避开了简薇投来的平静目光，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内心的纷乱。
审计组被请进了乡政府唯一一间还算像样的会议室。长条会议桌蒙着一层薄灰，张爱国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着主位的椅子，殷勤地请审计组领导落座。简薇却并未立刻坐下，她的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最后落在一摞被随意堆放在角落、落满灰尘的账册上。
“张主任，”简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让还在指挥倒茶的张爱国僵在原地，“救灾款项和扶贫资金的原始凭证、发放记录、银行流水，请尽快整理齐全，我们需要查阅。”
“啊？哦！好！好！马上！马上！”张爱国额头瞬间见了汗，连声应着，转头就对陈青禾吼道：“听见没？小陈！赶紧去库房！把老吴头叫起来！所有账本！所有！一个纸片都不能少！快！”
陈青禾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库房在院子最西头，阴暗潮湿，老吴头正就着昏黄的灯泡，慢悠悠地擦拭着他那些宝贝瓶瓶罐罐。
“吴伯！审计组来了！查救灾和扶贫账！张主任让把所有账本凭证都搬过去！快！”陈青禾语速飞快。
老吴头手一抖，差点把个青花小罐摔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嘴里嘟囔着：“查…查账？怎么又查…不是刚…”他不敢怠慢，颤巍巍地起身，打开角落里一个沉重的老式木柜，里面塞满了各种颜色、厚薄不一的账册和牛皮纸袋。
陈青禾帮着老吴头，将一摞摞散发着霉味和灰尘气息的账册、凭证搬进会议室。厚重的账本砸在会议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扬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柱里飞舞。
简薇已经戴上了一副薄薄的白色棉纱手套。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对陈青禾微微颔首：“谢谢，放这里就好。”随即，她示意同组的另一位年轻审计员开始工作。她自己则走到那堆账册前，没有半分犹豫，直接抽出了最上面一本封皮写着“石壁乡救灾物资接收发放明细（98.7）”的册子。
会议室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审计员偶尔低声交流的术语，以及张爱国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如坐针毡，不停地搓着手，眼神飘忽，一会儿看看简薇专注的侧脸，一会儿又紧张地瞟向那堆账本，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进他油腻的衣领。
陈青禾也被张爱国勒令留在会议室“随时听候领导吩咐”。他坐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简薇身上。她翻看账本的速度很快，手指修长，动作却异常稳定，偶尔用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那份专注和冷静，带着一种强大的气场，仿佛周遭的焦虑和尘埃都无法侵染她分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就在陈青禾以为这枯燥的核对会持续到深夜时，简薇翻动账页的手指忽然停住了。
她的目光定格在某一页的右下角。那里记录着一笔数额不小的“应急采购帐篷款”，付款对象是一个叫“德丰商贸”的公司，后面跟着一个潦草的签名，像是“吴金富”，但那个“富”字写得极其扭曲。
引起简薇注意的，并非签名本身，而是在签名旁边，空白处，有人用蓝色圆珠笔，画了一个极其简陋、甚至有些滑稽的图案：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上面点了两个小点，下面画了几根歪七扭八的线，勉强能看出是猫的脸，旁边还画了个更小的、边缘模糊的饼状物。整个图案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和孩童涂鸦般的随意。
简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个图案，然后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带上了明显的疑惑，看向对面如坐针毡的张爱国，清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响起：
“张主任，这笔应急采购帐篷款，支付给‘德丰商贸’的凭证附件，请提供一下。”她顿了顿，指尖在那个简陋的“猫饼”图案上轻轻敲了敲，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荒诞的困惑：
“另外，麻烦解释一下，这个做假账还卖萌的…猫饼，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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