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追悼仪式结束，独立连暂时编入主力团休整补充。
战士们在临时驻扎的村庄里开始了难得的休整时光。村里的老乡们待他们亲如家人，东家送筐红薯，西家端碗热粥，可战争的阴云从没真正散开过。
白天能听到战士们帮老乡挑水劈柴的动静，到了夜里，村口的岗哨总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重，偶尔还有压抑的咳嗽声从临时搭起的棚屋里传出来，那是伤重的弟兄在忍着疼。
赵大勇在临时救护所养伤的日子里，时常望着窗外发呆。窗棂上糊着糙纸，能看见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像极了战场上那些没站稳的弟兄。
他的胳膊还缠着绷带，是被子弹擦过的伤，不算重，可脑子里总像塞了块铅，沉甸甸的。
阎良德的笑脸总在眼前晃。他虽然是土匪出身，但加入队伍后杀敌异常勇猛。每次伏击鬼子前都爱蹲在地上磨刺刀，嘴里念叨着“让小鬼子尝尝爷爷的厉害”。
还有吕海亮也是伪军投降加入的，他不但变得英勇善战，而且还将自己掌握的炸药调配教会不少战友。现在他们都没了，连带着飞虎队的弟兄，也折了一大半。
独立连一百八十人上的战场，下来时连能拄着枪走路的带躺担架上的，拢共才八十来个。
赵大勇总在心里数，一个一个地数，数着数着就觉得嗓子眼发紧。那些一起在战壕里啃过冻窝头、在雪地里背过伤员的日子，像老电影似的在脑子里循环，每一帧都扎得人心疼。
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是当时没让二排从侧翼冲锋，是不是阎良德就不会被炮弹炸到？要是提前五分钟撤出阵地，吕海亮是不是就不用为了掩护老乡们断后？
这些念头像虫子似的啃着他的心，夜里常睡不着，一闭眼就是硝烟味儿，还有弟兄们倒下时喊的那句“连长快走”。
而在另一边，李大牛每天天不亮就往李广元住的棚屋跑。李广元是被炮弹碎片伤了肚子，流了好多血，送回来时浑身都凉了，医生说能保住命就不错，可就是一直没醒。
李大牛每次去都揣着个烤红薯，是村里王大娘给的。他坐在床边，把红薯搁在炕桌上，然后紧紧握住李广元的手。李广元的手冰凉，李大牛就用自己的手捂着，一边搓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广元，昨天三排长教新兵投手榴弹，有个愣头青差点把手榴弹扔脚边，还是我眼疾手快给捞回来了，你说逗不逗？”
“村东头的二柱子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媳妇非要给孩子起名叫‘抗生’，说长大了也当八路军打鬼子。”
“你倒是醒醒啊，”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颤音，“你还说要教我打机枪呢，你忘了？咱们还得一起把鬼子赶出中国去啊……”
说着说着，眼泪就忍不住了，吧嗒吧嗒掉在李广元的手背上。李大牛赶紧用袖子擦，怕眼泪凉着战友，可越擦流得越凶，最后只能趴在床边，肩膀一抽一抽的，不敢出声。
这天晌午，日头刚过头顶，徐团长踩着院里的碎石子路走了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攥着顶军帽，进门时带进来一阵风。
“小赵，你的伤势好了吗？”徐团长把军帽往桌上一放，声音里带着股子关切。
赵大勇赶紧坐直了身子，想抬胳膊敬礼，才想起伤还没好利索，只好欠了欠身子：“休养了一个多月，早没事了。团长，是不是有任务？”
他这段时间话少，脸上也没什么笑模样。独立连和飞虎队差不多都打没了，这是他跟小鬼子打交道以来，见过最惨的一仗。心里像堵着团棉花，喘口气都觉得费劲。
徐团长往炕沿上坐了坐，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倒了点水，又放下了：
“咋，没任务我就不能来看看你？你们独立连这次为了救兄弟连，还死死拖住鬼子的大部队，硬是把伤亡扛了下来，团部都记着呢。”
他顿了顿，看着赵大勇的眼睛说：“总部有个打算，让你们连和一连重组，再扩编为一个营。你身子骨要是吃得消，这个营长就得你来当。”
赵大勇心里咯噔一下。独立连这三个字，像刻在骨头里的记号，真要重组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会不会觉得，连个念想都没留下？可他转念又想，活着的人还得往前奔，总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团长，我服从安排。”他声音有点哑，“独立连受轻伤的弟兄们差不多都养好了，能扛枪。这次为了救乡亲们，咱牺牲再多，也值当，没人说二话。”
徐团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带着老茧，拍得挺实在：“你能这么想就对了。咱们是人民的军队，老百姓的安危比啥都重。这些牺牲，不是白搭的。”
赵大勇低下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胳膊，眼眶有点热：“我就是……就是想弟兄们。”
“我知道。”徐团长叹了口气，“谁心里不难受？可难受归难受，仗还得打下去。”他话锋一转，语气严肃起来，“小赵，总部有个任务，我和范政委合计着，你去最合适。就是不知道你这身子，真能行？”
“啥任务？”赵大勇眼睛一下子亮了，猛地从炕上站了起来，使劲舒展了一下胳膊，虽然还有点疼，但浑身的劲儿像是一下子回来了，“团长，我这身板硬朗着呢！你就说吧，让我带多少人去？”
徐团长看着他这股子劲儿，嘴角露出点笑：“这次不是去打仗，是去天津接个人。”
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是个‘密码专家’，女同志，不光会破解鬼子的电报，日语说得比鬼子还溜。之前帮咱们截获了不少重要情报，现在鬼子盯上她了，得赶紧把人接出来。”
赵大勇皱起眉头。天津是鬼子的地盘，城里到处是岗哨，还有便衣特务，比在战场上打硬仗还难——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这任务不简单。”徐团长接着说，“咱们缴获的情报里说，津市的鬼子有个大间谍网，眼线到处都是，稍有不慎就可能暴露。而且这次行动，得带几个有特殊本事的人，比如会摆弄无线电的，懂追踪的，还得机灵点，能混进城里不显眼的。”
赵大勇点点头，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无线电通讯很重要，万一跟总部断了联系，就是睁眼瞎；追踪更不用说，万一被鬼子盯上，得知道怎么甩脱。
徐团长忽然笑了：“说曹操曹操到，我给你带了个帮手。这姑娘不光会玩发报机，身手也不含糊，关键时刻还能给你打掩护。”
他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重，但很稳。一个穿灰布军装的女人走了进来，身姿笔挺，像棵小白杨，眼睛亮闪闪的，手里还拿着个文件夹。
“团长，赵连长，苏芸报到！”她声音清亮，带着股干脆劲儿，抬手就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赵大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了个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徐团长，满是惊讶。不是他小看女同志，只是这任务要混进鬼子窝，风险太大，一个女同志……能行吗？
苏芸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微微一扬，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放：“赵连长放心，论发报，我能在三分钟内破译鬼子的初级密码；论身手，三五个人近不了我的身。这次行动，保证不给你拖后腿。”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里带着股自信，一点不含糊。
徐团长在旁边看着，拍了拍赵大勇的胳膊：“小赵，苏芸同志是总部特意派来的，本事大着呢。你们俩合计合计，看看还需要哪些人手，下午给我个准信，咱们好尽快动身。”
赵大勇看着苏芸，又想起那些牺牲的弟兄，心里忽然明白了——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打鬼子、能完成任务，就是好战友。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行，苏同志，咱们先说说具体的路线吧。”
窗外的老槐树又被风吹得晃了晃，阳光透过糙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赵大勇知道，新的任务开始了，为了那些牺牲的弟兄，也为了还在等着他们打胜仗的乡亲们，这趟天津之行，必须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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