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夜浓如墨。
浓雾如同粘稠的乳汁，无声地流淌在参天古木之间，遮蔽了星月，吞噬了声音。只有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混合着枯叶在脚下碎裂的细微声响，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
莫九针最终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山岩凹陷处停下了脚步。岩石如同巨兽蛰伏的脊背，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大部分冰冷的夜风和浓雾。凹陷底部堆积着厚厚的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带着陈年的腐朽气息。
“就这里。”莫九针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佝偻着背，率先走入岩凹深处，选了一块相对平整、干燥的岩石，用枯瘦的手拂去上面的浮尘和碎叶。“把她放下。”
柳青早已是强弩之末。他脸色灰败如纸，嘴唇干裂，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泥污血渍从额角不断滚落。大腿上简易包扎的伤口在剧烈奔逃后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水浸透了厚厚的布条，顺着裤管滴落，在他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触目惊心的暗红印记。他咬紧牙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剧烈颤抖。听到莫九针的话，他如蒙大赦，小心翼翼地、近乎是挪动着，将背上气息奄奄的小燕子轻轻放在那块冰冷的岩石上。
小燕子依旧毫无知觉。脸色是那种令人心悸的灰败死气，嘴唇干裂发绀，浓密的睫毛如同沉重的帘幕，紧紧覆盖着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缕游丝般的气息尚未断绝。腿上的伤口，布条被污血和腐败的粘液浸透，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如同死亡本身在悄然扩散。
“格格…”金锁扑跪在岩石边，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她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徒劳地想要捂热小燕子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得不成调。
柳红强撑着身体，扶着冰冷的岩壁滑坐下来，肩头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暗红一片。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消耗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依旧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保持着清醒，目光死死锁在小燕子身上。维娜和吉娜护着含香靠在另一侧岩壁，含香美丽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和深重的忧虑，她默默取出水囊，递给柳红和柳青。
紫薇在金锁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到岩石边。右臂依旧传来阵阵灼痛和撕裂般的虚弱感，那是强行引导钥匙狂暴力量的后遗症。掌心的青玉钥匙紧紧贴着皮肤，那股灼热感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余温的暖意，仿佛一块被焐热的暖玉。她看着小燕子那张灰败的脸，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小燕子冰冷的脸颊，泪水无声地滑落。
莫九针没有理会其他人。他佝偻着背，如同石雕般站在岩石前，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柄手术刀，锐利地切割着小燕子的气色、呼吸、以及腿伤处那不断洇出的腐败暗红。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水。”他沙哑地开口，没有回头。
金锁连忙解下自己的水囊递过去。莫九针接过，却没有喝，而是拔开塞子，将清水缓缓倾倒在自己枯瘦、沾着血污和泥土的双手上。冰冷的水流冲刷着皮肤，他仔细地搓洗着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缝，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庄重。洗净后，他又从怀中那个破旧的油布包袱里取出一块相对干净的灰色布巾，仔细擦干。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伸出那只缺了一根小指、却异常稳定的右手。三根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搭在了小燕子的腕脉之上。
岩坑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柳青粗重的喘息都下意识地压低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死死钉在莫九针那三根搭脉的手指上。时间仿佛凝固，只有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如同天地间最悲凉的背景音。
莫九针闭着双眼，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这片黑暗。搭脉的手指微微调整着力度，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捕捉着那微弱脉搏中传递出的每一丝信息。
他的眉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蹙了起来。那沟壑纵横的额头，皱纹如同刀刻般加深。搭脉的手指似乎也微微加重了一丝力道。
紫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死死盯着莫九针蹙起的眉头，仿佛那是死神的宣判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只是一个漫长的瞬间。
莫九针紧闭的眼皮猛地掀开！
浑浊的眼眸中，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充满了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得仿佛能穿透黑暗，直刺人心！
“这…这怎么可能？！”莫九针失声惊呼，沙哑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撼而彻底变了调！他搭在小燕子腕脉上的手指，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发现了某种完全超出认知、颠覆常理的惊骇！
“前辈！小燕子她…她怎么样？”紫薇被莫九针的剧烈反应吓得魂飞魄散，声音带着哭腔和破音的恐惧。
莫九针没有立刻回答。他猛地收回搭脉的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闪电般，飞快地在小燕子的眉心、胸口膻中、脐下气海几处大穴疾点！动作快得只剩一片残影！
随着他的点穴，小燕子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似乎被强行聚拢了一丝，但依旧如同风中残烛，飘摇不定。而她原本灰败死寂的脸上，竟隐隐浮现出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冰晶凝结般的…青白之气？！
这诡异的青白之气极其微弱，若非莫九针点穴聚气，几乎无法察觉。但落在莫九针这等医道圣手眼中，却如同黑夜中的萤火般醒目！
“寒气…凝而不散…盘踞心脉…”莫九针死死盯着小燕子眉心那缕若有若无的青白，浑浊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不是寻常伤毒…是…是剑气？！”
“剑气？！”柳青、柳红、紫薇等人同时失声惊呼！如同平地惊雷在耳边炸响！
“凝霜剑气！”莫九针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电光，瞬间穿透黑暗，死死钉在紫薇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她那只紧握着青玉钥匙、藏在袖中的右手上！“是凝霜剑的至阴至寒剑气！残留在这丫头体内，如同附骨之蛆，不断侵蚀她的心脉生机！”
凝霜剑气！萧剑的凝霜剑气！
这个认知如同最狂暴的飓风，瞬间席卷了所有人的脑海！巨大的震撼让他们瞬间失语！
“不…不可能…”柳红失神地喃喃，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萧大哥的剑…怎么会…怎么会伤到小燕子？”她无法理解！萧剑拼死守护的人，他的剑气怎会成为索命的毒药？
紫薇浑身剧震！如遭雷击！她猛地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掌心那枚青玉钥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再次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灼热感！钥匙顶端那抹暗红的血迹，似乎也微微跳动了一下！一个模糊而惊悚的念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水道尽头，萧剑最后爆发的那股冻结一切的剑意…难道…难道有无形的剑气侵入了当时紧挨着他的小燕子体内？
“水道…是水道！”紫薇失声叫道，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颤抖，“萧大侠最后断后…凝霜剑爆发…小燕子离他最近！”
莫九针浑浊的眼中精光爆闪，显然认可了紫薇的推断。“定是如此！凝霜剑乃天下至寒奇兵，其剑气阴毒无比，一旦侵入人体，如附骨之疽，寻常药石难除！更兼这丫头重伤濒死，气血衰微，此消彼长，这缕剑气便成了催命符！”他的声音充满了凝重，“若非老夫以‘九针截脉’之术强行封住她心脉几处要穴，暂缓了剑气侵蚀的速度，她早已心脉冻结而亡！”
催命符！心脉冻结而亡！
这残酷的真相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冻僵了所有人的血液！刚刚因暂时脱险而升起的一丝希望，被这更深的绝望彻底碾碎！
“前辈！求您救救她！无论如何！求您救救她！”紫薇猛地扑倒在莫九针脚边，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哀求，“只要能救小燕子，我夏紫薇这条命就是您的！”
“哥！”柳红也挣扎着想要起身，眼中充满了同样的决绝。
莫九针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绝望而决绝的脸，最后落回小燕子脸上那缕微弱的青白寒气上。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权衡。
“难。”他再次吐出一个字，沙哑的声音如同重锤，“剑气已与她的心脉纠缠，强行拔除，稍有不慎，便是心脉俱碎的下场！如同在朽木上雕花，千难万险！”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紫薇彻底淹没。她瘫软在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
然而，莫九针话锋一转，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光芒：“但…尚有一线死中求活的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莫九针缓缓抬起他那枯瘦的、缺了一指的右手，目光如同穿越了时空，落在自己那只断指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
“需以金针度厄之术，强行引导其体内这缕凝霜剑气！但此术凶险万分，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需一人，以自身精纯内力为引，护住其心脉核心，容不得半点差池！且引导过程中，施术者与受术者皆需承受剑气反噬、蚀骨裂魂之痛！稍有不慎，便是两人同赴黄泉的下场！”
金针渡厄！引导剑气！两人同赴黄泉！
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在刀尖上跳舞，在鬼门关前赌命！
“我来！”柳青第一个嘶声吼道，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腿上的剧痛扯得一个趔趄，“前辈！用我的内力！我皮糙肉厚，不怕痛！”
“不！哥！你伤太重了！我来！”柳红也强撑着喊道，不顾肩头崩裂的伤口。
莫九针却缓缓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一扫过柳青、柳红、维娜、吉娜，最终，却落在了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紫薇身上。
“你不行。”他对着柳青柳红，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你们内力刚猛有余，精纯不足，且皆有重伤在身，自身气血尚且不稳，如何护得住他人心脉？”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紫薇那张沾满泪痕血污、却隐隐透着一股奇异韧劲的脸上，沙哑道：
“丫头，只有你。”
紫薇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我？…我…我不会武功…我没有内力…”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不需要会武功。”莫九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的目光仿佛能看透紫薇的灵魂，落在她紧握的右手上，“你有它。”
他的手指，指向紫薇藏在袖中的、紧握着青玉钥匙的右手。
“凝霜剑的剑气，与这钥匙之间，有着老夫也无法理解的羁绊。方才在庙中，你引动钥匙力量，虽是无意，却能与小燕子体内残存的剑气产生共鸣。老夫能感觉到…钥匙在你手中，能安抚、甚至…牵引那缕剑气！”莫九针浑浊的眼中闪烁着锐利而疯狂的光芒，“以你之身为桥，以钥匙为引，老夫行针导气！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最凶险的死路！”
以身为桥！以钥为引！
紫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恐惧和更强烈的希望在她心中疯狂撕扯！她低头看向自己紧握的右手，掌心的钥匙传来灼热的脉动，仿佛在回应着莫九针的话语。
为了小燕子…
为了萧大侠用命换来的这条命…
为了娘的真相…
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彻底焚烧殆尽！
紫薇猛地抬起头，沾满泪痕血污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冰冷平静。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小燕子躺着的岩石前，目光温柔而坚定地落在小燕子灰败的脸上。
“前辈，”紫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告诉我，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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