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阳城头，初平二年的春风依旧带着料峭寒意，卷起曹字大纛猎猎作响。然而城内的空气，却因两个人的到来而灼热沸腾。当快马流星般将荀彧、程昱已至城外的消息送入郡守府时，曹操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比濮阳大捷时更炽烈的光芒！
“文若！仲德！终于来了！”他放声大笑，声震屋宇，连日来殚精竭虑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取我披挂！备马！出城相迎！”他甚至来不及等侍从为他披好那件象征威仪的猩红披风，便大步流星向外走去，步伐之快，令亲卫们需小跑才能跟上。
城外十里亭，春风拂过新绿的柳梢。当曹操一行快马赶到时，远远便望见官道上缓缓行来的两骑。左边一人，素袍青衫，身姿颀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士人特有的雍容气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世之思，正是荀彧荀文若。右边一人，身形魁梧，面容方正刚毅如斧凿石刻，浓眉下目光锐利如鹰，颌下短须戟张，透着一股草莽豪气与智者的深沉，正是程昱程仲德。
曹操勒住马缰，未等战马完全停稳，便翻身而下，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迎上前去！他全然不顾身后诸将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荀彧与程昱马前，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紧紧握住二人尚未及落镫的手腕！那力道之大，让荀彧微微蹙眉，程昱则感受到一股沉甸甸的热切。
“文若！仲德！”曹操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灼灼地在二人脸上逡巡，情真意切，溢于言表，“操盼先生久矣！如久旱之望云霓！今日得见，天不负我！犹高祖得子房、陈平也！此乃操之幸甚！兖州百姓之幸甚！汉室江山之幸甚！”
这极高的赞誉与毫不掩饰的渴求之情，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旅途的劳顿与初临陌生之地的谨慎。荀彧清雅的脸上动容之色一闪而过，他顺势下马，深深一揖：“明公谬赞！彧何德何能，敢比留侯？唯愿竭尽驽钝，助明公匡扶社稷，解民倒悬。”程昱亦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抱拳朗声道：“程昱一介乡野村夫，蒙明公不弃，敢不效死力！唯愿以此身，为明公扫平荆棘！”
“好！好！好！”曹操连道三声好，一手挽住荀彧，一手挽住程昱，竟亲自为二人牵马引路，向着濮阳城行去。这份超乎寻常的礼遇，不仅让随行的夏侯惇、曹洪等将看得心潮澎湃，更让荀彧、程昱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知遇之感。
当夜，郡守府灯火通明，宴席简朴却情意深重。酒过三巡，曹操屏退左右，只留心腹谋臣武将。他目光炯炯，望向新至的两位大才：“二位先生，操新得东郡，根基浅薄，如履薄冰。兖州局势纷乱，百废待兴，当以何为先？望先生不吝赐教！”
荀彧放下酒杯，坐姿端正如松，声音清朗而沉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明公问及根本，彧以为，当务之急，唯在‘固本’二字。”他伸出三根修长的手指，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其一，正名分。明公虽据东郡，破黄巾，保境安民，然名器未正。刘岱仍居州牧之位，此隐患之源。当速遣使者，上表长安（虽为董卓所控），详陈明公戡乱之功，恳请朝廷敕封明公为兖州牧！名正，则言顺，号令兖州，方有法理根基！”
“其二，收民心。兖州久经战乱，流民塞道，田地荒芜。当广施仁政，招抚流亡，登记户籍，分配无主荒田、耕牛、种子，减免赋税，劝课农桑！民有恒产，方有恒心。仓廪实，民心安，则根基稳固，兵源粮秣方有源源不断之泉！”
“其三，肃吏治。郡县残破，吏治败坏，或庸碌无为，或贪酷害民。当严明赏罚，罢黜昏聩，不拘一格，选拔地方贤良方正、通晓实务者为吏。法令既行，吏治清明，则政令畅通，如臂使指！”
荀彧之言，如同为迷途的舟船点亮了灯塔，清晰勾勒出内政建设的骨架。曹操听得连连点头，眼中精光闪烁。
荀彧话音刚落，程昱那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便已响起，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文若先生所言固本，乃金石之言！然明公，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座诸人，手指重重敲击案几，“眼前便有两大心腹之患，如同毒蛇蛰伏，若不早除，必遭反噬！”
“其一，刘岱！”程昱声音陡然转厉，“此庸碌之辈，尸位素餐，坐视兖州糜烂！今明公威震东郡，破黄巾，收豪强，声势日隆！彼虽无能，岂能甘居人下？名分在上，久必生隙！彧言上表求牧，是阳谋正道。然昱以为，更需暗中绸缪！刘岱盘踞昌邑（兖州州治），兵力虽不如我，然其州牧身份，犹能号令部分郡县！当密遣细作，严密监控其动向，离间其部属！若其有异动…”程昱眼中寒光一闪，“当以雷霆之势除之！不可养痈遗患！”
“其二，青州黄巾！”程昱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黑山于毒、白饶虽灭，然青州黄巾渠帅管亥，聚众号称百万！如蝗如蚁，肆虐兖北泰山、任城诸郡，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此獠距我东郡，不过数日之程！其众虽乌合，然百万之数，铺天盖地，若任其南下，纵有坚城，亦难抵挡！此乃悬于头顶之利剑！明公绝不可因其尚未及身而轻视！当趁其主力尚在青兖边界劫掠，未及整合南下之际，早定方略，或抚或剿，务必将其阻挡于泰山以北！否则，兖州新定之基业，顷刻间将化为齑粉！”
程昱的分析，如同冷水泼面，瞬间将荀彧描绘的蓝图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内有权位之争，外有百万流寇，危机四伏！曹操脸上的喜色尽去，代之以无比的凝重。他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二位先生之言，字字珠玑，切中要害！操如拨云见日！”他当即下令：
“拜荀彧先生为行军司马，总揽内政、吏治、钱粮、文书机要！凡民政要务，皆由文若裁处！”
“拜程昱先生为寿张令！寿张乃兖北门户，直面青州黄巾威胁！望仲德以铁腕坐镇，整军备武，刺探敌情，抚境安民！凡军情急务、地方镇抚、情报暗探，皆由仲德专断！”
他又看向蒋毅：“元叹！屯田安民、粮秣生产、伤患救治，乃我军命脉所系！加汝为典农校尉，全权负责屯田诸事及新立之医疗体系！务必使民有食，伤有医，军无后顾之忧！”
荀彧、程昱、蒋毅三人肃然领命。至此，曹操集团的核心文官架构初具雏形。荀彧如同定海神针，以其沉稳缜密、深谙治道，总揽内政人事与宏观战略，为曹操梳理着纷乱的兖州脉络；程昱则如同出鞘利剑，以其刚猛决断、洞察危机，镇守要害，梳理情报，处理棘手军务和地方镇抚，成为曹操手中最锋利也最可靠的快刀；蒋毅则专注于民生后勤与医疗体系，将超越时代的屯田管理理念和医疗防疫规程融入实践，成效卓着，新开垦的荒地渐成沃野，流民开始定居，伤兵营的哀嚎被有序的救治取代。三人分工协作，相得益彰，濮阳内外，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复苏景象。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汹涌。
这一日，天朗气清。蒋毅正策马行于濮阳城东新开辟的屯田区。广阔的田野上，沟渠纵横，引汴水灌溉，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流民们在曹军屯田官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将粟种播入田垄，脸上带着久违的、对收获的期盼。远处，几架蒋毅根据记忆草图指点工匠改良的曲辕犁，正由健牛牵引，在田间翻出更深的犁沟，引来不少农人围观惊叹。
“蒋校尉！蒋校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田野的宁静。赵云一身轻甲，策马如飞而来，脸上不复往日的沉静，带着罕见的凝重。他冲到蒋毅近前，勒住战马，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冰珠坠地：
“元叹！前方斥候急报！刘岱率本部兵马约五千人，离开昌邑，正沿济水向东移动，方向…直指我东郡鄄城！其行军虽缓，然意图不明！另，”赵云眼神锐利如鹰，“据程昱先生安插在昌邑的暗线密报，袁术遣心腹谋士杨弘为密使，携带重礼，已秘密进入刘岱营中！双方闭门密谈，内容不详，但刘岱营中气氛骤然紧张！”
蒋毅脸上的温和瞬间冻结！春风拂过，却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勒紧缰绳，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屯田区勃勃的生机与远处农夫充满希望的劳作，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层血色。
刘岱！这个庸碌却占据着大义名分的州牧，终于坐不住了！他无法容忍曹操在东郡的威望日益高涨，更无法容忍曹操实质上成为兖州新的中心！袁术！这个野心勃勃的冢中枯骨，他的触角果然伸了过来！挑拨离间，借刀杀人，欲使兖州内乱，他好从中渔利！
“好一招驱虎吞狼！”蒋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冰冷如霜，“袁公路，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猛地调转马头，对赵云厉声道：“子龙！传令屯田各营，加强戒备！所有屯田兵，农闲时训练加倍！随时准备集结！你随我即刻回城！兖州的天——要变了！”
两人不再多言，狠狠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如离弦之箭般冲离了这片孕育着希望的田野，扬起一路烟尘，向着濮阳城疾驰而去。身后，是浑然不觉危机临近、依旧低头劳作的流民，和那片在春风中舒展着嫩芽、却可能即将被战火再次蹂躏的新垦土地。
濮阳城头，风声猎猎。巨大的兖州地图铺展在女墙垛口之间，被数根铁签牢牢钉住，在风中剧烈地抖动，发出“哗哗”的声响，如同战鼓的预鸣。
曹操身披玄甲，猩红披风被狂风卷得笔直，他双手撑在墙垛上，身体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着地图上代表昌邑和济水的那片区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夏侯惇、曹洪按剑侍立左右，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杀意。
荀彧立于曹操身侧稍后，素袍在风中翻飞，他眉头微蹙，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刘岱动向，确为不祥之兆。其兵指鄄城，鄄城乃东郡西面门户，若失，则濮阳西侧洞开，且将切断我军与陈留张孟卓（张邈）之联系。袁术密使介入，更添变数。明公，名分之争，已避无可避。”
程昱站在地图另一端，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他抱着双臂，目光锐利如刀，声音斩钉截铁：“刘岱庸才，其兵不堪一击！然其州牧名分，犹能蛊惑部分郡县！当趁其离巢，兵力分散，立足未稳之际，速遣精兵，以雷霆之势击之！一战擒杀刘岱，则兖州牧之位，唾手可得！袁术纵有诡计，亦成无根之木！”
“不可！”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徐庶搀扶着戏志才，正缓缓登上城楼。戏志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裹着厚厚的裘衣，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然而那双深陷眼窝中的眸子，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洞察一切的光芒。他显然刚刚抵达，一路奔波让他更加虚弱，但此刻，他的精神却异常亢奋。
“志才！你怎来了？！”曹操又惊又急，连忙上前欲扶。
戏志才摆摆手，拒绝了搀扶，目光死死锁住地图上刘岱进军的方向，又扫过代表青州泰山郡的位置，声音因急促而带着喘息，却字字如刀：“刘岱…跳梁小丑…不足为惧！杀之…易如反掌！然…明公若此时…擅杀朝廷敕封之州牧…纵有万般理由…亦落人口实！袁术、袁绍…乃至天下诸侯…必群起而攻之！斥明公为…国贼董卓第二！此乃…自绝于天下！”
他喘息着，手指艰难却坚定地指向地图北端：“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它！青州黄巾…管亥！”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悸，“斥候…最新密报…管亥已整合青州各部…号称百万…其前锋…已突破泰山郡…进入任城国！烧杀抢掠…裹挟流民…其势…如滚雪球…越来越大！任城距我濮阳…快马…不过三日！若任其南下…百万饥民流寇…裹挟滔天怨气…我东郡新定之基…纵有坚城…亦将被…人海淹没…玉石俱焚！”
戏志才的话，如同冰锥，刺穿了程昱主战的热切，也让城头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百万黄巾！那是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数字！纵是乌合之众，其破坏力也足以摧毁一切！
戏志才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剧烈摇晃，徐庶连忙用力扶住。他强撑着，看向曹操，眼神充满了急迫与决绝：“明公！当务之急…非刘岱…乃管亥！必须…倾尽全力…将青州黄巾…阻挡于…濮阳以北！刘岱…可缓图…可智取…可借刀…但青州蝗群…必须…立刻！马上！挡住！否则…兖州…危矣！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城头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狂风卷动旗帜和地图的猎猎之声。刘岱的威胁，袁术的阴谋，此刻在百万黄巾南下的滔天洪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内忧外患，真正的考验，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
曹操的目光在荀彧的凝重、程昱的不甘、戏志才的急迫、蒋毅的忧虑以及地图上那两股迫近的死亡箭头之间反复扫视。最终，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城垛上，石屑纷飞！
“传令！”曹操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出，带着决死的冷酷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夏侯惇、曹洪！集结所有能战之兵！李典部曲为先锋！放弃鄄城外围所有据点！全军收缩，依托濮阳、鄄城、范县三城，构筑纵深防线！”
“赵云！率所有骑兵，即刻北上！汇合寿张程昱本部兵马！不惜一切代价，迟滞黄巾前锋！袭扰其粮道！焚烧其营地！务必将管亥主力，给我死死拖在任城、东平一线！为濮阳布防争取时间！”
“荀彧！全力保障军械粮秣供应！征发城内所有青壮，加固城防！蒋毅！你屯田区所有屯田兵，立刻集结武装！归入夏侯惇麾下！医疗营所有人员物资，做好…恶战准备！”
“戏志才、徐庶！随我入府！立刻推演方略！我要知道，如何在这内外交困的死局中，杀出一条活路！”
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般下达。濮阳城，这座刚刚燃起复苏希望的城池，瞬间被战争的阴云彻底笼罩。士兵的奔跑声、军官的喝令声、铁匠铺疯狂的敲打声、民夫搬运滚木礌石的号子声……汇成一片紧张压抑的洪流。城头上，曹操迎风而立，猩红披风狂舞如焰。他的目光越过城下忙碌的景象，投向北方那阴沉的地平线。
内有权位之争的阴刀，外有百万流寇的明枪。兖州的血色棋局，进入了最凶险、最残酷的中盘绞杀。曹操集团这艘刚刚扬起风帆的新船，能否在这惊涛骇浪中，闯过这致命的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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