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燕妮的葬礼办得很低调，快得像一场无人问津的电影，匆匆开场，又匆匆落幕。南宫楚楚从那片压抑的灰白中走出来，感觉自己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上了一辆出租车。她报了一个地址，一个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踏足的地方——城南，水岸花城。
苏沐沐的“谈判成果”是一栋带花园的独栋别墅。此刻，她正像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赤着脚在地板上跑来跑去，检验着每一处细节。
“兰天赐，这个开放式厨房我给满分！以后我掌勺，你洗碗！”
“这个落地窗采光绝了，阿姨下午在这里晒太阳看书，肯定舒服。”
“哇！还有个衣帽间！我的天，这得能装下我未来十年的战袍吧！”
兰天赐正在将母亲的几本书放上书架，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回头看着那个在衣帽间里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身影，眼神里满是无奈和宠溺。
薛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披着一条柔软的羊绒毯。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书，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花园里一株开得正盛的蔷薇。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晕里。这是她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
这种安宁，被一阵突兀的门铃声打断了。
苏沐沐从衣帽间里探出个脑袋：“谁啊？难道是周浩那个吃货闻着味儿追过来了？”
兰天赐放下书，走了过去。
门打开的一瞬间，门口和门里，两个人都愣住了。
南宫楚楚站在那里。她还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没有换下。那张曾经总是带着骄纵和明艳的脸，此刻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眼睛红肿得厉害，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她看着兰天赐，眼神空洞，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认识的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兰天赐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身体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门口的大半空间，隔绝了屋内的视线。
“楚楚？”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天然的防备。南宫楚楚会不会来找薛雪的麻烦？
南宫楚楚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像是被他话里的冷意刺到，眼圈瞬间又红了。
就在这时，苏沐沐趿拉着拖鞋跑了过来，看到门口的南宫楚楚，也是一愣。但她只愣了半秒，就立刻切换到了女主人模式。
“沐沐姐！”南宫楚楚一声弱弱的叫，苏沐沐知道，她不是来闹事的。她一把将兰天赐扒拉到旁边，脸上堆起热情的笑，伸手就去拉南宫楚楚的手，“来都来了，站门口干嘛，挡着咱们家的财运。快进来快进来！”
她的手很暖，语气里那股不容置疑的热情，让南宫楚楚有些发懵，就这么被她半拉半拽地拖进了玄关。
一进门，南宫楚楚的目光就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客厅沙发上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薛雪也正看着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时间像被拉成了一条无限长的丝线，串起了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
南宫楚楚看着那张清瘦苍白的脸，那双和兰天赐有几分相似的、沉静的眼睛，所有的心理建设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周浩那句“难道你想让她看到你这副鬼样子吗”在反复回响。
她不是鬼样子，她只是……不知道该是什么样子。
她松开苏沐沐的手，一步一步，朝薛雪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兰天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上前，却被苏沐沐一把拽住了胳膊。苏沐沐冲他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别动。
在离薛雪两步远的地方，南宫楚楚停了下来。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对不起。”
三个字，从她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破碎得不成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跪，也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替她自己，还是替她那个已经化为一抔黄土的母亲。她只知道，她必须这么做。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赎罪的方式。
兰天赐的瞳孔猛地一缩，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妹妹，那个从小到大被捧在手心里、连裙角都不能沾染一丝灰尘的南宫家大小姐，此刻正以一种最卑微的姿态，跪在他母亲面前。他心中那堵由仇恨砌成的高墙，在这一刻，彻底坍塌，碎成了一地粉末。
苏沐沐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她预想过一百种修罗场的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这一出。这丫头，是把电视剧里的苦情戏码搬到现实里来了吗？
整个客厅，静得只剩下南宫楚楚压抑的抽泣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薛雪身上。
薛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个跪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的女孩。这张脸上，有南宫雄的影子，也有王燕妮的影子。这张脸，曾经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可现在，她看着这张脸，心中却生不出一丝恨意，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上一辈的荒唐，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背负这一切？
良久，薛雪才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起来吧。”
南宫楚楚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没听见。
薛雪又说了一遍，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起来吧！上一辈的恩怨，跟你没关系，不该你来背。”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让南宫楚楚浑身一颤。她缓缓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
就在这时，苏沐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去，手脚麻利地将南宫楚楚从地上搀了起来。
“听见没，听见没？阿姨让你起来呢！你搞得跟拍古装剧似的。地板很凉，回头再跪出关节炎来，医药费可贵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南宫楚楚按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又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倒了杯温水，硬塞进她冰冷的手里。
“喝点水！压压惊。”
做完这一切，她叉着腰，像个处理完紧急事故的总指挥，长出了一口气。
南宫楚楚捧着那杯水，指尖的冰冷，似乎被杯壁的温度驱散了一些。她看着薛雪，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薛雪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重新望向窗外的蔷薇，淡淡地开口：“你爸爸……他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南宫楚楚却听懂了。葬礼结束后，南宫雄只是派司机把她送回了别墅，自己便以公司有急事为由，匆匆离开了。从母亲出事到下葬，他这个父亲，除了疲惫和沉默，什么都没有给她。
南宫楚楚低下头，没有回答，只是将水杯握得更紧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薛雪又问。
南宫楚楚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不知道。天塌下来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
苏沐沐眼珠子一转，清了清嗓子，试图再次打破僵局：“那个……小姑子啊，你这刚办完事，肯定没吃饭吧？要不留下来吃个便饭？我跟你哥的手艺……呃，你哥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我负责精神鼓励！”
兰天赐在一旁，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南宫楚楚摇了摇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不了，我……我就是来看看。我该走了。”
她站起身，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又朝薛雪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薛雪没有再说什么。
兰天赐送她到门口。
临出门前，南宫楚楚回过头，看着他，犹豫了许久，才低声说：“哥……那天，谢谢你。”
兰天赐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回去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比刚才在门口时，温度高了许多。
送走南宫楚楚，兰天赐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浑身脱力。
苏沐沐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喂，感觉怎么样？这一次被叫‘哥’，是不是浑身舒爽，责任感爆棚？”
兰天赐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苏沐沐却笑嘻嘻地挽住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不过说真的，阿姨今天，太帅了。”
兰天赐转头看向客厅，薛雪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安详。
是啊，他的母亲，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也通透得多。
苏沐沐掏出手机，飞快地打着字。
兰天赐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她给周浩发了条消息：【报告！家庭内部矛盾第一回合，已由我方总指挥薛雪女士，以及金牌调解员苏沐沐女士联手，圆满解决！你家楚楚已经哭着回去找爸爸了。】
周浩秒回了一个拜服的表情包。
苏沐沐得意地晃了晃手机，然后仰头看着兰天赐，一本正经地宣布：“好了，最大的危机解除了。现在，轮到我们解决下一个主要矛盾了。”
“什么？”
“晚饭吃什么？”苏沐沐舔了舔嘴唇，眼睛亮晶晶的，“为了庆祝我们乔迁之喜，以及家庭矛盾调解成功，我决定，今天你来下厨，我要吃四菜一汤！”
兰天赐看着她那副小狐狸似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在空旷的别墅里回荡，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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