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融尽后的巷道泛着湿冷的光,泥水里嵌着未化的冰碴,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星河蹲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父亲沈建国套着蓝布袖套,拎着竹扫帚出门时,后脚跟还沾着昨晚熬药时溅的褐色药渍——母亲去年冬天咳得厉害,他便翻出老中医的方子,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煨药。
\"建国哥,来啦?\"东头墙根突然传来铲子刮地的声响。
老李头弓着背,铲头正磕在结了薄冰的泥块上,灰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翘起来,\"我就说你闲不住,昨儿后半夜看你窗还亮着,保准又在琢磨这烂泥路。\"
沈建国顿住脚,扫帚柄在掌心蹭了蹭。
他手背上的老茧是当年在机械厂车床上磨出来的,如今退休两年,倒比上班时更爱往巷子里跑了:\"我就是起来给你婶子热粥,顺道......\"话没说完,西头传来板车轱辘的吱呀声——卖早点的老周拖着半袋炉灰过来,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油星子,\"坡口最滑,撒点炉灰稳当。\"
三个人站在巷心,一时都笑了。
往年这时候,居委会王姨得敲着铁皮盆挨家挨户喊\"清路日\",名单贴在电线杆上,红纸上写着各户的分工。
可今年雪停后,谁也没等那纸通知。
沈建国摸出兜里的手套,是林夏前儿用旧毛衣拆的,针脚歪歪扭扭——她带学生做手工课,剩下的毛线硬塞给他织的。\"我扫东边,老周铺炉灰,老李头铲冰?\"他话音刚落,老李头的铲子已经又落下一块冰,\"早分好了,你家窗亮那会儿,我就把老周家的炉灰车从柴火堆里扒出来了。\"
沈星河没动。
他靠在院门上,看父亲弯腰扫雪时,后颈那道跟着自己长大的老疤随着动作起伏。
以前他总觉得这疤丑,现在倒觉得亲切——那是98年洪水时,父亲背他蹚水转移,被碎砖划的。
那时候他总想着\"解决问题\":给父亲找份体面工作,给巷子装路灯,给每家每户安防撬锁。
可此刻看着三个老头默契地把路扫出干净的弧度,他忽然想起昨晚林夏说的话:\"你总像团火,现在倒像片地,把火都接住了。\"
\"沈老师!沈老师!\"
清脆的童声打断了他的出神。
林夏穿着件藏青棉袄,正带着七个小学生往巷子里走。
孩子们背着花布书包,最前头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画板,颜料盒在手里颠得哐当响:\"我们要画《巷子的早晨》!\"
林夏蹲下来,把冻红的小手揣进自己袖筒里暖:\"那你们说说,谁是这条巷子最该感谢的人?\"
\"王奶奶!\"扎辫子的小丫头抢先喊,\"她去年给我补过棉袄!\"
\"赵师傅!\"戴眼镜的男孩推推镜框,\"我家水管爆了,他大半夜来修!\"
\"沈叔叔!\"最矮的小不点儿突然举手,鼻尖还挂着清鼻涕,\"但他从来不干重活......\"
孩子们哄笑起来。
林夏没笑,她轻轻握住小不点儿的手腕,把他的手按下去:\"为什么是沈叔叔?\"
\"因为......\"小不点儿歪着脑袋,\"上次我摔了膝盖,是沈叔叔教我找张奶奶拿紫药水;李爷爷家的猫上树,是沈叔叔说找隔壁哥哥搭梯子;还有上次下雨,沈叔叔把自己的伞塞给我,自己淋着跑回家......\"他越说越小声,\"他好像什么都没干,可什么都有他的影子。\"
林夏的眼睛亮了。
她摸出兜里的铅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了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巷子里有扫雪的老头、递炉灰的小贩,还有个站在院门口的瘦高身影,轮廓淡淡的。
孩子们围过来看,小不点儿突然指着那团淡影:\"这是沈叔叔!\"
\"对,\"林夏在画旁写下\"看不见的手\",又划掉,改成\"长在巷子里的根\",\"我们要画的,是这些藏在生活里的根。\"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巷子,把晾衣绳的影子拉得老长。
往年这时候,绳子上该挂着整整齐齐的被单、校服,现在却多了几根低矮的麻线:陶土捏的小鸟风铃摇摇晃晃,晒干的艾草束散发着苦香,串起来的橘皮圈像小太阳。
沈星河慢慢走着,指尖碰了碰那只陶土小鸟——是小不点儿的手工课作业,他记得林夏说过,这孩子总把泥团捏成鸟,说\"鸟飞不高,就停在巷子顶上\"。
\"现在这巷子啊,\"沈建国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手里端着搪瓷缸,泡着他最爱的茉莉花茶,\"不像以前规规矩矩的,倒像棵歪脖子树,枝杈乱伸,可每根都活着。\"
沈星河接过茶缸,喝了一口。
茶叶渣子硌着牙,是父亲惯常的粗枝大叶:\"活得自在,比整整齐齐重要。\"
话音刚落,巷尾突然传来\"扑通\"一声。
\"奶奶晕过去了!\"
小男孩的哭喊声像块石头砸进水面。
沈星河转身时,看见三号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赵师傅举着药箱冲出来;六号院的窗户探出个脑袋,是刚下班的护士小周,手里晃着血压计;卖早点的老周把三轮车往边上一推,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跌倒的老人。
有人轻轻托起老人的头,调整成侧躺姿势;有人解开她的领口,用掌心搓她的手腕;小周的血压计\"哧\"地放了气,报出数值:\"低压60,高压90,得赶紧送医院!\"
沈星河蹲下来。
他看着老人灰白的头发铺在泥地上,喉结动了动——前世母亲病危时,他在谈一个几千万的项目,等赶到医院只看见白布。
此刻他伸手探了探老人的颈动脉,跳动虽弱却规律。\"保持侧躺,别喂水。\"他轻声说,说完便退到了人圈外。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时,老人已经醒了,正握着小周的手掉眼泪。
沈星河悄悄往家走,路过三号院时,王奶奶从窗里探出头:\"小沈,锅里给你留了姜汤!\"他还没应声,六号院的窗户又伸出个脑袋:\"我家有红糖,给王奶奶的姜茶里加了两勺!\"
推院门时,门把手上的温度让他顿住。
瓷碗扣着,碗底压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是小不点儿的:\"您歇着,有事我们喊。\"姜汤的热气透过碗壁渗出来,烫得他掌心发疼。
他忽然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冬夜,自己蹲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手机屏幕亮着未接来电——那时候他总觉得,改变世界要靠钱、靠权、靠翻云覆雨的手段。
可此刻捧着这碗带着饭粒的热姜汤,他才明白:被这个世界温柔地接住,才是最了不起的改变。
\"哎建国哥,\"隔壁张大爷端着饭碗出来遛弯,\"我今儿听菜市场老张头说,市档案馆的人过两天要来咱巷子。
说是要记什么'98抗洪民间响应机制',非说现在这自发互助的劲儿,跟当年老百姓往堤坝上送馒头的热乎气儿是一脉相承......\"
沈星河抬头。
巷子里的炊烟正往天上飘,融在淡蓝的云里。
他忽然笑了——当年那个在开学典礼上预言洪水的少年,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二十五年后,他最骄傲的\"成就\",不过是让一条巷子,活成了自己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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