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穿透薄雾,巷子里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
王婆家的厨房里却传来一阵焦糊味,紧接着是她中气十足的懊恼声:“哎呀!我这记性!糊了!这锅药全糊了!”她急得直拍大腿,围着灶台团团转。
她的儿媳秀莲闻声从里屋出来,瞧见锅底那层黑乎乎的药渣,却不见慌乱。
她拿起长柄木勺,熟练地将锅里尚能挽救的药汤舀进另一只干净的瓦罐,然后用力刮了刮焦黑的锅底,竟将那些黑炭似的焦底也一并舀起些许,混入新添的药渣里,重新添水,架上小火慢炖。
王婆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是干啥?那烧焦的玩意儿也能要?”
秀莲一边有节奏地搅动着瓦罐,一边头也不抬地念叨:“妈,您不懂。火大了收一下汁,补一点味,这叫路数。沈叔以前闲聊时讲过——就算是烧坏了,也有烧坏了的门道。”
话音刚落,一个清朗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我可没讲过这话。”
两人闻声回头,只见沈星河提着一袋早点,正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哭笑不得。
他确实从未说过如此具体的“烧坏理论”,但秀莲模仿的语气和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态,分明脱胎于某次他在院子里闲谈时,随口打的某个比方。
他没有深究,更没打算纠正这个美丽的误会,只是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色泽深沉、边缘卷曲的陈年橘皮,递了过去:“放一小瓣这个进去,能压住焦气,还能提点药性。”
秀莲眼睛一亮,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掰了一小角丢进瓦罐,嘴里还不停地道谢:“哎,还是沈叔您这儿的方子灵!一说就通。”
沈星河笑了笑,没再言语。
他转身离开,心里却泛起一丝奇妙的涟漪:当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都源于善意的转述和生活的变通时,那最初的真相,真的比这些口耳相传的传说更重要吗?
上午时分,阳光正好。
巷口《巷志》编辑部的林夏收到了一份匿名投稿。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方格纸,上面用铅笔画着一张手绘草图。
图上画的是一个鞋底的轮廓,里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刻纹方案,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笔写着几行小字:“防滑鞋底刻纹,雨天走陡坡,横向的纹路比竖向的稳当,交叉的最好。”在草图下方,还有一行潦草的使用心得:“比市面上卖的那些塑料拖鞋好用多了,踩着踏实。”
林夏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草图的“原型”。
那是几年前,巷子里有几户人家要上房顶修补漏水的瓦片,沈星河担心工人在湿滑的瓦面上失足,便用小刀在他们的胶鞋鞋底刻上了几道简单的横纹。
那只是一个应急的简易防滑法,却没想到如今竟被巷里的主妇们改造成了家用拖鞋的升级模板。
投稿人还在附言中特地说明:“这是住巷尾的阿珍传给我的,说是她婆婆听沈师傅提过一嘴,自己琢磨出来的。”
林夏饶有兴致地翻出过去三年的《巷志补遗》记录和邻里间的采访笔记。
她惊奇地发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鞋底刻纹”,在巷子里短短三年间,已经演化出了至少七种不同的版本,从简单的横纹、竖纹,到复杂的交叉网格纹,甚至还有人尝试过波浪纹。
而这些使用者和改良者,竟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沈星河当初制作的那个原始版本。
她拿起笔,在最新一期的《巷志补遗》手稿上,郑重地写下一行注脚:“传统的生命力,不在于分毫不差的精确复制,而在于充满活力的自由误读。”
下午,社区活动中心的老年技能培训班有些沉闷。
老师正在讲解如何将废旧塑料瓶改造成花盆,可讲到关键的剪裁和打孔步骤时,自己却卡了壳,比划了半天也没弄出个像样的东西。
底下的大爷大妈们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坐在后排的沈建国突然站了起来。
他走到讲台前,从老师手里接过那个塑料瓶和一把剪刀,也不说话,手上动作干脆利落,“咔嚓”三两下,一个带着均匀沥水孔、造型别致的吊篮花盆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随手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扯了段铁丝,穿孔挂好,一个可以直接挂在阳台栏杆上的空中菜圃便宣告完成。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半分钟。全场响起一片惊叹和掌声。
“你们年轻人记不住这些步骤没关系,”沈建国对着一脸尴尬的年轻老师摆了摆手,又回头对学员们嘟囔道,“其实我也是瞎琢磨的,看我家小沈以前在阳台上折腾那些瓶瓶罐罐,看会的。”
课后,好几个学员围住沈建-国,追问他剪裁的角度和打孔的原理。
他被问得不耐烦,大手一挥:“哪有什么理?就是看着顺手,剪着痛快,就这么简单!”
回家的路上,沈建国把这事当笑话讲给儿子听,末了还笑骂一句:“你小子现在是出息了,连剪个破瓶子都能被人当祖师爷供着了。”
沈星河只是低着头走路,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心里明白,有些影响,恰恰是在别人以为自己仅仅是在模仿的时候发生的。
当他们不再追问“为什么”,而是凭着感觉去“顺手”创造时,其实早已超越了模仿本身。
午后的天空说变就变,刚刚还晴朗的天空转眼就阴云密布,眼看又是一场大雨。
巷子里各家阳台上刚晾出去的衣物被褥再次面临被淋湿的危机。
就在主妇们手忙脚乱地准备收衣服时,却见沈星河不慌不忙地从家里取出几根黑色的弹性绳,熟练地绑在自家晾衣架的两端,然后扯过一张巨大的塑料布,往绳子上一搭,一个可以根据风雨大小随时收缩或展开的“风雨夹层”便形成了。
这番操作看得邻居们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傍晚时分,雨过天晴,沈星河回到家门口,抬头一望,不由得再次愣住了。
只见整条小巷的阳台上,几乎都出现了类似他家那样的“夹层”结构,只是材料五花八门,有用旧渔网的,有用破窗帘的,有用包装薄膜的,甚至还有人用的是孩子不玩的风筝线和旧蚊帐。
一位大娘正倚在阳台上,见他回来,热情地冲他招呼:“小沈啊,多亏了你那个‘夹云架’,可算救了我家这条快晒干的被单!”
“夹云架?”沈星河又是一愣。
这个他自己都未曾命名过的简易装置,竟然在短短一个下午的口耳相传中,就已经拥有了如此诗意又贴切的名字。
他站在自家门口,望着那一片在晚风中轻轻晃动的、材质各异的织物,忽然觉得,语言本身,或许比任何精密的计划都更擅长生长和进化。
深夜,雷雨交加。
巷子最深处的一面老墙年久失修,一道裂缝在暴雨的冲刷下开始加剧渗水,混着泥浆的雨水汩汩流出,眼看就要漫进旁边的住户家里。
沈星河打着伞,穿着雨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现场,准备查看情况。
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已经有三个人在那里忙碌了。
李家的年轻小伙正用一堆旧棉布和毛巾巧妙地引导水流,将水引向排水沟;王婆不知何时已经煮好了一大锅热姜茶,正挨个递给在场的人驱寒;那位心灵手巧的裁缝媳妇则打着一把大伞,另一只手举着手电筒,为忙碌的众人提供照明。
他们看到沈星河来了,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意外或依赖,只是像看到另一个前来帮忙的普通邻居一样,平淡地招呼了一句。
李家小伙指了指脚边一桶刚和好的水泥砂浆,头也不抬地问:“沈叔,您来看看,这灰配得对不对?”
沈星河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砂浆,仔细看了看湿度和配比,然后点了点头:“可以,正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众人便继续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再也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仿佛他的到来,只是为这场自发的救援增加了一个普通的人手,而不是迎来了一位力挽狂澜的“专家”。
那一瞬间,沈星河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轻松感。
他终于不必再扮演那个无所不能的“沈师傅”了,他只是巷子里一个普通的居民,是这双手中的一双。
雨声淅淅沥沥,敲打在雨伞、墙面和每个人的身上,像无数只细小的手,正在这片黑暗中,默默地、共同地修补着生活的缝隙。
日子就在这雨水和晴空间交替着滑过,寒露已过,初冬的脚步悄然临近。
天气出人意料地连续晴暖了好些天,阳光慷慨地洒满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一个奇怪的现象却在邻里间悄悄蔓延开来。
巷子里那些曾经在晴天里迎风招展、五花八门的晾衣绳,不知从何时起,竟一反常态,日渐稀疏起来。
仿佛那些五颜六色的被单、衣衫,都一夜之间找到了比阳光更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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