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观的土地,被玄奘那一拳,重新灌满了生机。
新生的嫩芽破开焦土,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阳光。
镇元子消散时化作的光雨,是这片土地最好的养料。
玄奘遣散了那些被解救的道童与婴儿,交由附近的山神土地好生看管。
用他的话说,专业的事,要交给专业的人。
他的专业,是讲道理。
带孩子,不专业。
团队再次上路。
气氛有些微妙。
孙刑者变得更沉默了,时常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那一战,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真正的“规则”面前,显得像个笑话。
他撬动了大地,却撬不动那颗由歪理构筑的心。
诛八界依旧擦拭着他的钉耙。
但偶尔,会停下来,看一眼身旁那个叫净琉的小尼姑,然后从行囊里摸出一个干硬的馒头,递过去。
动作生硬,眼神冰冷。
像是在投喂某种不会说话的小动物。
净琉接过馒头,小声地道谢,然后小口小口地啃着。
她的眼神不再空洞,多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尤其是看向玄奘背影时。
金大强跟在队伍最后,像个忠诚的铁疙瘩。
他偶尔会学着诛八界,从自己不知哪个旮旯里,摸出一块冰冷的金属矿石,递给净琉。
“吃。”
他只会说这一个字。
云逍走在玄奘身侧,履行着他“大师兄”的职责。
其实就是离得近一点,方便随时抱大腿。
“师父。”
“嗯?”
玄奘目视前方,声音平淡。
“咱们下一站,是哪?”云逍问。
“不知道。”
“……啊?”
云逍愣住了。
“地图不是在您手上吗?”
那张从高老庄找到的兽皮地图,玄奘看完就收起来了。
“地图指了个大概方向。”玄奘淡淡道,“但具体是哪,得走到了才知道。”
“这跟没说有啥区别?”云逍小声嘀咕。
“有区别。”玄奘瞥了他一眼,“至少我们知道,方向没错。”
云逍无言以对。
这逻辑,很师父。
他感觉自己这趟西行,不是取经,是开盲盒。
前方的路,开始变得荒芜。
绿意迅速褪去,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橡皮,从这片天地间粗暴地擦掉了。
泥土变成了灰白色。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大师兄。”
身后传来孙刑者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散的警惕。
“你看这地,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云逍低头看去。
脚下的灰白地面,质地很奇怪。
踩上去,不像是泥土,倒像是某种被碾压得极其紧实的粉末。
他蹲下身,捻起一撮。
粉末细腻,却又带着一丝颗粒感。
在指尖碾开,发出“沙沙”的轻响。
“是骨灰。”
诛八界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用钉耙的齿尖,在地上轻轻一划。
坚硬的耙齿,竟划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沟壑之下,并非更深的灰烬,而是一层……压得密密麻麻的白色骨骼。
有人骨,有兽骨。
层层叠叠,不知堆积了多少岁月。
这条路,是用无尽生灵的骸骨铺成的。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净琉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诛八界的僧袍一角。
诛八界身体一僵,却没有推开她。
“阿弥陀佛。”
玄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看来,是到地方了。”
他说着,迈步向前走去。
“师父,等等!”云逍连忙跟上,“这地方邪门得有点过分了,咱们不先探查一下?”
“不用。”
玄奘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邪门,才说明走对了。”
“……”
云逍觉得,自己师父的脑回路,本身就比这白骨大道要邪门。
他们继续前行。
脚下不断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
那是骨骼被踩碎的声音。
在这死寂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刺耳。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云逍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身后,空空如也。
来时的路,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惨白骨原,以及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像是一幅画。
一幅画风诡异的,静态的画。
“大师兄,怎么了?”孙刑者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没什么。”云逍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就在刚才,他感觉到,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都被切断了。
镇魔司的腰牌,没有反应。
与魏知联系的心神玉简,一片死寂。
仿佛他们一脚踏入的,不是一片地域,而是另一个被彻底隔绝的世界。
一个……信号屏蔽区。
“大家跟紧点。”云逍沉声道。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地方的“规矩”,恐怕比五庄观还要诡异。
又往前走了不知多久。
四周的景象,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无尽的白骨,无尽的死寂。
时间与空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
“师父,我们这是不是在原地打转?”孙刑者挠了挠头,有些烦躁。
这种一成不变的景象,最容易消磨人的心志。
“不是。”
玄奘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你怎么知道?”
“感觉。”
“……”
孙刑者不说话了。
他觉得跟这个师父交流,很伤神。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啊!”
队伍末尾的净琉,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回头看去。
只见她脚下的骨地,不知何时,竟变得如同沼泽一般。
白色的骨粉与碎骨,化作了流沙,正缓缓将她往下拖拽。
“别动!”
诛八界离她最近,反应也最快。
他一把抓住净琉的手臂,想将她拉出来。
然而,他的脚下,那坚实的骨地,也瞬间化作了流沙。
一股巨大的吸力传来,连带着他,也开始缓缓下沉。
诛八界脸色一变,另一只手猛地将钉耙插入地面,试图稳住身形。
可那无坚不摧的上宝沁金耙,插进流沙骨地,竟如同插入了棉花,没有丝毫受力之处。
“怎么回事!”
孙刑者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可他刚踏入那片区域,脚下的地面,同样瞬间沙化。
这位曾经的齐天战圣,如今的西行摸鱼顾问,也体验了一把陷入泥潭的无力感。
“嘿,俺老孙就不信这个邪!”
孙刑者妖力一震,双腿猛地发力,想要挣脱出来。
然而,那流沙骨地仿佛拥有生命一般。
他越是用力,下沉的速度就越快。
片刻间,白骨流沙已经没过了他们三人的膝盖。
金大强见状,迈开沉重的步伐,也想上前帮忙。
“别过去!”
云逍急忙喝止了他。
他看出来了。
这鬼地方,有古怪。
这流沙,不是普通的流沙。
它……是冲着特定的人去的。
云逍的目光,扫过自己和玄奘的脚下。
坚硬,结实。
没有丝毫变化的迹象。
他和玄奘站立的地方,与孙刑者他们那边,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条无形的线,将地面分割开来。
线这边,是康庄大道。
线那边,是夺命沼泽。
“师父……”云逍看向玄奘,声音有些干涩。
玄奘的表情,依旧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正在下沉的三个徒弟,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探究。
仿佛在观察某种有趣的现象。
“师父!救命啊!”
孙刑者是真的有点慌了。
这地方太诡异了,他的力量,他的神通,在这里都使不出来。
那流沙骨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正在疯狂地吞噬、消解着他的妖力。
诛八界没有呼救。
他只是死死地抓着净琉,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承受了大部分的吸力。
他的脸色,已经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
玄地藏没有动。
云逍也没有动。
他闭上眼睛,【通感】异能,悄然开启。
一瞬间,无数驳杂混乱的“味道”,涌入他的识海。
死寂,腐朽,绝望,怨恨……
这些都是这片骨原的基本味道,像是背景音,虽然庞大,却很模糊。
但在这些味道之下,云逍“品尝”到了一股极其特殊,也极其清晰的味道。
那是一股……酸味。
像是陈放了千年的老醋,被埋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与无尽的孤寂和偏执一同发酵。
最终,酿成了一股……病态的执念。
这股酸味,无处不在。
它弥漫在空气中,渗透在每一粒骨灰里。
它就是这片天地的“意志”。
此刻,这股“意志”,正高度活跃着。
云逍能清晰地“看”到,无数酸味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精准地缠绕在孙刑者、诛八界和净琉的身上。
这些丝线,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排斥。
仿佛在清理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它们拉扯着,拖拽着,要将这三个“污染物”,拖入骨地深处,彻底掩埋。
然而……
最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这股充满了恶意的酸味,在靠近玄奘时,却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姿态。
它们小心翼翼地绕开了玄奘所在的区域。
那种感觉,不像是畏惧。
更像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与维护。
仿佛一个忠诚的护卫,在为自己的君王,清理掉周围所有碍眼的闲杂人等。
而云逍自己,则处在一个很微妙的位置。
那些酸味丝线,也绕开了他。
但态度,却不像对玄奘那般狂热。
更像是一种……爱屋及乌?
或者说,因为他站得离玄奘太近,被系统默认判定为了“自己人”。
“我靠……”
云逍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大概明白了。
这鬼地方,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设下的陷阱。
这他娘的是一个……超级粉丝,为她的偶像,精心布置的专属见面会现场。
而孙刑者他们,就是那些试图冲破保安防线,靠近偶像的“私生饭”。
不,不对。
他们连私生饭都算不上。
他们顶多算是……偶像身边的保镖和助理。
而这个疯狂的粉丝,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清场”。
“师父。”
云逍睁开眼,表情古怪地看着玄奘。
“嗯?”
“您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没有。”玄奘摇头。
“那您……认不认识一个……嗯,一个怨气特别大,特别喜欢吃醋,还可能暗恋了您几千年的女妖精?”
云逍问得非常委婉。
玄奘闻言,眉头微皱。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困惑。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云逍决定换一种更直接的说法。
“师父,这地方,好像是冲着您来的。”
“它想把我们几个,和您分开。”
玄奘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已经下沉到腰部的孙刑者三人。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
“看出来了。”
“那您……”
“不急。”玄奘淡淡道,“让为师再看看。”
“……”
云逍觉得,孙刑者要是知道师父此刻的想法,怕是会当场气得还俗。
“大师兄!别聊了!快想办法啊!”
孙刑者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感觉自己的腰快被那股力量勒断了。
云逍叹了口气。
指望师父这个神经病,怕是没戏了。
还得靠自己。
他往前一步,试探性地踏入了那片流沙骨地。
奇迹发生了。
他脚下的骨地,在他落脚的瞬间,重新变得坚实。
仿佛那片区域的“恶意”,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嘿,还真是VIp通道。”
云逍心中了然。
他走到孙刑者身边,伸出手。
“拉住我。”
孙刑者如蒙大赦,连忙伸手抓住了云逍。
云逍一用力,想把他拉出来。
然而,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孙刑者身上传来,反倒要把云逍也拖下去。
云逍能清晰地“尝”到,那股“陈年老醋”的味道,瞬间变得浓郁了十倍。
无数酸味丝线,疯狂地缠绕在孙刑者身上,死命地将他往下拉。
同时,还有一部分丝线,试图缠上云逍的手臂,仿佛在警告他:
“别碰他!”
“离他远点!”
“他是脏东西!”
云逍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这已经不是粉丝行为了。
这是一种病态的,不容许任何人分享的占有欲。
“大师兄,不行啊!”孙刑者叫道,“这股劲儿太大了!你快松手!别把你一块拖下去了!”
云逍没有松手。
他看了一眼玄奘。
玄奘依旧在看。
像是在欣赏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
云逍咬了咬牙。
他算是看明白了。
今天这事,常规方法解决不了。
这片天地的“规则”,就是要排斥掉除了玄奘之外的所有人。
跟它讲道理?
一个吃了几千年陈醋的怨妇,是没道理可讲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制定这个“规则”的家伙,然后……
让师父,用拳头,跟它好好讲讲“道理”。
可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家伙,根本不现身。
它就用这种恶心人的方式,耗着你。
“师父。”
云逍忽然松开了孙刑者的手,转头看向玄奘。
“嗯?”
“徒儿有个办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既然这地方的目标是您,那不如……我们顺着它的意思走?”云逍说道。
孙刑者一听,急了。
“大师兄!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闭嘴。”云逍瞪了他一眼,“听我说完。”
他重新看向玄奘,继续道:
“这个鬼东西,藏头露尾,显然是不敢直面您。”
“它用这种方式把我们困住,目的就是为了引您过去。”
“我们越是挣扎,它就越是得意。不如,我们就遂了它的愿。”
“您带着我,直接往里走。我们倒要看看,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要我们找到了它的本体,主动权,就在我们手上了。”
“到那时,是超度,是讲道理,全凭师父您一念之间。”
“至于他们三个……”
云逍看了一眼快被埋到胸口的孙刑者三人组。
“我相信,只要我们威胁到了它的本体,它自然会放了他们。”
“这叫,围魏救赵。”
云逍一口气说完,然后静静地看着玄奘,等待他的决定。
孙刑者和诛八界都愣住了。
他们没想到,云逍会提出这么一个……疯狂的计划。
这简直就是把自己的命,送到了敌人嘴边。
玄奘深深地看了云逍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欣赏,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良久。
他缓缓开口。
“可。”
只一个字。
孙刑者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师父您就这么同意了?
不再考虑一下?
我可是您钦点的西行护卫啊!
然而,玄奘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转过身,面向那片惨白的骨原深处。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意图。
前方的地面,开始发生变化。
原本杂乱无章的白骨,开始自动向两边分开。
一条由最完整、最洁白的指骨铺成的小径,缓缓从骨地中升起,一直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小径两旁,甚至还“长”出了一排排由肋骨构成的“栏杆”。
那场面,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要多隆重,有多隆重。
仿佛在迎接一位离家多年的君王。
“走吧。”
玄奘迈步,踏上了那条白骨小径。
“大师兄……”孙刑者绝望地喊道。
云逍回头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跟上了玄奘的脚步。
他心里其实也没底。
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
跟一个疯子打交道,你得比它更疯。
就在云逍踏上小径的瞬间,他身后的地面,“轰”的一声,彻底塌陷了。
孙刑者、诛八界、净琉,连同金大强,瞬间被无尽的白骨流沙吞没。
地面上,只留下四个不断旋转的漩涡。
云逍的心,猛地一沉。
他赌错了?
那个暗中的家伙,竟然真的敢下死手?
他猛地回头。
“师父!”
玄奘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看着那四个漩涡,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一股恐怖的气息,开始从他身上,缓缓升腾。
那是一种,道理讲不通,准备动手的气息。
也就在这时。
那四个漩涡中,忽然各自升起了一个由白骨构成的……笼子。
孙刑者四人,正被困在笼中。
他们并没有受伤,只是被限制了行动。
那四个骨笼,悬浮在半空中,像是在……参观。
云逍:“……”
他收回了刚才的话。
这个暗中的家伙,不是疯子。
它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它把孙刑者他们关起来,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让他们看着。
看着它,如何“款待”玄奘。
这是一种极致的炫耀,也是一种极致的羞辱。
“有点意思。”
玄奘身上的气息,缓缓收敛。
他脸上的表情,重新归于平淡。
只是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连云逍都感到心悸的寒光。
“走。”
他吐出一个字,继续向前。
云逍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他知道,这趟鸿门宴,不去也得去了。
只希望,那个暗中的“粉丝会长”,心理承受能力能强一点。
别被师父的“道理”,一下子给讲碎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那条洁白的骨径上。
四周,一片死寂。
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骨原上回响。
越往里走,那股“陈年老醋”的味道就越是浓郁。
到最后,几乎凝成了实质。
云逍甚至感觉,自己呼吸的,都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液化的嫉妒。
他开始好奇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能把一份感情,扭曲成这副模样?
又到底是什么样的过往,能让玄奘这样的人物,都毫无印象?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
前方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白茫茫的雾气,不知从何处涌来,遮蔽了视线。
当他们穿过雾气时。
一座宏伟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宫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一座……完全由白骨搭建而成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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