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爷的离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复。原本紧凑的西行计划，不得不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暂缓。草原的规矩，尤其是对博爷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萨满，必须守完最重要的“头七”，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生者也能获得告慰与指引。
于是，陆九川一行人在这个位于内蒙古东北部的边境村落又滞留了几天。
七月的草原，展现出了它最富饶也最变幻莫测的一面。天空是高远的湛蓝，大团大团洁白如絮的云朵低低地悬浮着，仿佛触手可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无边的草甸染成一片耀眼的金绿，风吹草低，露出成群的牛羊，如同散落的珍珠。远处，额尔古纳河像一条闪亮的银带，蜿蜒流淌，河畔的湿地水汽氤氲，生机勃勃。
但这片生机勃勃之下，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与悲伤。村民们沉默了许多，脸上的笑容少了，偶尔响起的蒙古长调也带着化不开的愁绪。空气里除了青草和牲畜的气息，似乎还残留着那天葬礼上神鼓的余韵和柏木的清香。
陆九川几人住在村里安排的客房里，日子过得有些无所事事，又心绪不宁。四千偶尔会拿出罗盘在村子周围转转，美其名曰“勘察地气”，实则也是排遣压抑，小竹也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就和四千一起行动。曾坤则负责和医疗队交接，处理后续事宜。
金赦云最为沉默，常常一个人走到村子外围的高坡上，一坐就是大半天，望着辽阔的草原和更远处隐约的山峦，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博爷的托付，显然对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整个村子里全都按部就班的在生活，毕竟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生活的。只有略微压抑的感觉充斥这个看上去有条不紊的村子。那是一种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悲伤。最近几天，陆九川他们发现村子出现了年轻人，显然是听到消息在外陆续返回的人。
头七那晚，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如瀑，横亘天际，星辰密集得仿佛要坠落人间。没有繁复的仪式，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在博爷生前居住的蒙古包原址周围。那个之前搭好鹰架已拆除，痕迹已被风雨和生灵抹去，点燃了数堆篝火。
老人们再次唱起了苍凉悠远的安魂长调，这一次，歌声不再撕心裂肺，而是带着一种绵长的思念与祈愿，随着夜风飘向浩瀚的星空，仿佛在与逝去的灵魂做最后的对话。人们将马奶酒和奶食洒向大地，敬奉长生天和归去的英灵。
陆九川等人也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参与着这无声的告别。望着那璀璨得近乎不真实的星空，听着那直抵灵魂深处的古老歌谣，每个人都感受到一种渺小与宏大交织的震撼。悲伤依旧存在，但却在这天地自然的壮阔背景下，被稀释、被接纳，转化成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
风吹过的地方没有云，众人的悲伤都是他。想说的话藏在了心里顺着对故人的思念。重新流回心底。思念无法呼吸，不如不言不语。我的悲伤都是......
头七过后，再无留下的理由。曾坤安排的车辆将一行人接回了北京。
重返潘家园，熟悉的喧嚣市声扑面而来，古董的尘灰味、游客的嘈杂声、商贩的吆喝声…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但回到铺子的四人，却都觉得有些恍惚。草原的辽阔、死亡的沉重、星夜的静谧，与眼前这方寸之间的精明算计，仿佛是两个割裂的世界。
铺子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涮羊肉的味道，但气氛已然冰冷。那把被石函封存的弯刀，在角落里无声地散发着寒意。那盆雷击木崖柏，倒是愈发青翠，在都市的窗台旁，顽强地彰显着一线生机。
行程有变，但却不会终止。收拾行李，清点装备，联系渠道，办理繁琐的签证手续，最终他们决定从乌兹别克斯坦入境，相对可控…日子在忙碌的准备工作中有序又压抑地流逝着。每个人都尽量避免提起草原上的事情，但那阴影无处不在。
一个闷热的夏夜，潘家园渐渐安静下来。陆九川在里间整理地图，听到外面有动静，走出去一看，是金赦云站在门口，望着窗外霓虹闪烁的街景，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还没休息？”陆九川递过去一罐冰啤酒。
金赦云接过来，打开喝了一口，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点…不习惯。”是的，他也跟着来了，如今他是这一代的博爷，尽管还想留在村子里，可是肩上的担子已经不允许他停止。
“嗯？”陆九川看着他。
“太吵了。也…太挤了。”金赦云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在草原上，觉得心口堵得慌，但天地是宽的。回到这里…反而觉得更堵了，无处可去的感觉。”
陆九川明白他的感受。那不是对环境的不适应，而是心境的落差。博爷的死和那份沉重的托付，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套在了这个原本心高气傲、只关心自己和妹妹的男人身上。
“博爷…他看人很准。”陆九川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他把村子和人托付给你，不是因为你多有能力，或者多善良。或许是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曾经有过的…那种‘守护’的冲动，只是你自己还没发现。”
金赦云猛地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着陆九川。
陆九川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村子搬迁是大事，不急在一时。等我们从西边回来，我帮你。曾坤他们家在这方面也有人脉和资源，能找到水草好的地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金赦云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啤酒罐，良久，才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陆九川拍了拍他的肩膀，“博爷走了，但我们还在。有些担子，得分着扛。”
两人没有再过多交谈，只是默默地喝着啤酒，看着窗外不夜的都市。一种男人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与安慰，在沉默中流淌。金赦云肩上的重压，似乎因为这句承诺，稍稍减轻了一丝。
休整了数日，签证机票终于落定，所有的装备也再次检查完毕。
出发的前一晚，陆九川独自一人，将博爷临终前交代的那些碎片化信息，仔细地、一遍遍地整理记录在一个皮质封面的笔记本上。每一个词，都沉甸甸的，带着血的警示和冰的寒意。
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扫过角落里安静的石函和生机勃勃的崖柏。
这一次，不再是探索，而是征程。
目标是那片吞噬了博爷性命、隐藏着古老恐怖与秘密的——花剌子模沙海。
夏日的风从窗口吹入，带着都市的余热，却仿佛已经裹挟来了遥远西域的沙尘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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