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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41到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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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一章

狄公回到楼上房间,自己沏了一壶茶慢慢品尝,此时他心里的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郎琉的话听起来不假,似乎没有破绽,玉珠串盗窃案这才有了些眉目。那个姓霍的牙侩固然不会再去找郎琉,但他会不会自己去搜寻那串珠子呢?或者可能他已经得到了那串珠子。他要这玉珠串有什么用呢?恐怕不会是为了钱财,这个牙侩必然卷入了陷害三公主的阴谋。他说的京师的熟人又会是谁呢?会不会就是碧水宫里的人?不然怎么会说筹划此事十拿九稳、不会露馅。再说,戴宁究竟有没有拿到珠子呢?戴宁当夜既然潜入了凉亭,而玉珠串也确实失窃了,料想戴宁偷到玉珠串是无疑的。他之所以没有把玉珠串交给郎琉,可能有两种情况:一是那牙侩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锭换走了玉珠串,这样就绕过了郎琉,省去了一个环节;二是戴宁自己把珠子藏起来了——不是带回青鸟客店,而是埋在了从碧水宫到清川镇的路上,比如松林里、河滩边或者野坟中,想熬过郎琉的盘问后,再去把珠子挖出来,带到十里铺和魏黄氏一起快活。

如今看来,昨夜袭击他和葫芦先生的那伙歹人,很可能不是郎琉的手下,而是那牙侩派来的。难道说他去碧水宫见三公主的事被人暗中知道了,并立即采取行动,阴谋袭击?京师的那个熟人不在碧水宫里又能在哪里呢?这伙人一计不成,白白折了四条人命,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设计暗害自己,自己必须处处留心,步步设防。正思考时,忽然听到有人敲门,狄公警觉地抽出宝剑,挨到门边听动静,然后慢慢拔开门闩。

来人竟是郎琉的账房。

“郎大掌柜请先生到店堂说话,他刚接到一封信。”账房作揖道。

狄公把宝剑放在圆桌上,答应后关上房门,跟着账房来到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见狄公下楼,急忙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札递给狄公:“送信的把信往我房中一扔就偷偷溜了。”

狄公拆开信札,竟是那牙侩的笔迹,信中说他没能如期和郎掌柜商谈购买生丝的事,深感遗憾,还约郎琉今日黄昏酉时去河滩边的库房见面,商议看货样之类的事情。

狄公说:“我正想见见这位牙侩先生。”

“珠子没拿到,怎么能去?他不是要‘商议看货样’吗?算了,让他白跑一趟,我不去见他。”郎琉说道。

“郎掌柜这话就错了,姓霍的拿着金锭来给你,你还不想要?”

“这怎么说?我拿不出珠子,怎么收他的金子?”郎琉不解地问。

“郎掌柜也太老实了。”狄公正色道,“此去见了那家伙,劈头就问金锭带来没有,他要是说带来了,就照常收下。他要想看珠子,就告诉他我们的人误信了他的指示,险些被宫中禁卫抓住,虽然没拿到珠子,但冒死办事,怎能不付报酬?”

郎琉着急地说:“这岂不是骗他的金子?他能甘心吗?”

“骗他就骗他,又能怎样?对付这种人,就得多用心计骗他。你想他偷那珠串有什么用,如果把事情宣扬出去,就抓住他见官,先去军寨告发他图谋不轨、设计盗窃国宝,真要治罪,他怎么受得了。他要是明白人,早就依了你,白给你金锭就算了,要是发作,对他有什么好处?”

郎琉听了,喜出望外:“我的天!好计谋。得了金子,你我各分一半。我的账房和你一起去,上次订约也是他出面的,牙侩认识他,不会起疑。”

狄公说:“郎掌柜先派人暗中把仓库四周围住,密不透风,不怕牙侩插翅飞走。”

郎琉感叹道:“梁先生真是当世俊杰,人中龙凤,相见恨晚,以后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我手下尽是些没用的人。”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二章

狄公决定立刻去军寨见邹校尉。他回房取了药箱和葫芦,刚要出青鸟客店,就看见紫茜站在门口和一个卖胭脂铅粉的老妇人闲聊。紫茜看见狄公,便姿态妖娆地凑过来,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他。

“梁大夫,你看这柄象牙梳子怎么样?”她说着抬手将梳子插在鬓边。

狄公连声称赞,正想打发紫茜离开,她却低声说:“留意街对面那两个人——打听完你的住处后,已经在那里等了半天了。”

狄公偷眼一看,街对面九霄客店门口果然站着两个高大汉子,都穿着玄缎灯笼裤,腰带束得很紧,脚蹬麻鞋,裤腿扎起,一副干练的短打打扮。他心想来者不善,必须小心提防,便朝紫茜眨眨眼表示感谢,然后摇摇晃晃走上大街。

两个汉子并不上前搭话,只是在后面悄悄跟着。狄公故意时快时慢地走,几次想甩掉他们,可这两人是个中高手,始终紧跟不放。

眼看快到军寨辕门,狄公抬头看见柳兵曹率领一队巡丁走来。他急中生智,放慢脚步,等后面两个汉子靠近时,猛地回身大喊:“有贼!有贼!”同时伸手抓住前面一个汉子的衣袖,“这家伙胆子真大,光天化日之下偷我东西!”

事发突然,那汉子正懵着,刚想动手,柳兵曹已经赶到,急忙问怎么回事。见是梁大夫喊捉贼,柳兵曹知道其中有蹊跷,便喝道:“把这几个人全押去军寨审问。”那两个汉子一脸傲气地嗤了嗤鼻子,却不辩解,跟着柳兵曹进了军寨辕门。

邹校尉正在衙厅,见柳兵曹押着狄公等人进来,柳兵曹上前附耳说了几句,邹立威心知有诈,便开口问:“你们两个是做什么的,怎么敢在街市上公然行窃?”

那汉子大声喝道:“我们是碧水宫的锦衣,奉命来押这个江湖骗子进宫,没想到这贼奴反倒诬陷我们。”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黄色节符,在邹立威面前晃了一下。

邹立威当然认得宫中锦衣传命的符信,不敢拿来细看,却有意回护狄公,故意周旋道:“军寨有军寨的规矩,没有康将军的命令,不能在营内抓人。两位非要带人,就快去宫里取康将军的手令来,我先把这人扣下,等你们回来。”邹立威言语不卑不亢,自有分寸。

两个锦衣也不好强硬,只得告辞出营,骑马回宫取康将军手令去了。

邹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认真地说:“狄县令果然卷入其中了,一定要提防碧水宫里的那些太监,我们都不敢招惹他们。”

狄公急忙把自己和郎琉的往来经过,以及戴宁受雇偷玉珠串后横死的细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邹立威,还说酉时他要去河滩库房,让邹立威派五、六十名军健先去埋伏,今夜一网打尽那个牙侩和郎琉的手下,追查窃珠案的原委和玉珠串的下落。

邹立威微笑着答应,催促狄公赶紧离开军寨。等那两个锦衣回来问起,就推说人不小心逃脱了,他们也没办法,料想锦衣看在康将军的面子上也不敢发作。

狄公让邹校尉找一匹青毛驴和两根拐杖,他要装扮成葫芦先生的样子,这样能遮住众人的耳目。邹立威答应了,吩咐柳兵曹去办。不一会儿,柳兵曹牵来一匹老驴,又找了两根细竹棍当拐杖交给狄公。狄公辞谢后,骑上驴子不紧不慢地晃出辕门,折回青鸟客店。一来那两个锦衣到军寨没找到他,会以为他逃到码头外了,不至于回青鸟客店搜查;二来他在客店后院马厩的篱笆后发现一个隐蔽的旧棚房,正好可以躲到酉时前,再带上宝剑轻装去河滩库房。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三章

狄公骑着毛驴绕到青鸟客店后的菜园,把驴拴在一棵杨柳树下,然后翻墙而入,正好落在棚房边上。一道破篱笆隔开了棚房和马厩,马厩里静悄悄的。狄公钻过篱笆观察了一番,觉得没问题,就推开棚房门,在隐蔽角落搬来一张旧木橱挡住自己,蜷缩着躺下,又随手拉过一条破麻袋盖在身上。

天气闷热,棚房里霉臭味刺鼻,狄公勉强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全身奇痒,低头一看,脖子上爬满了蚂蚁——原来破麻袋上全是蚂蚁,还有几只苍蝇嗡嗡乱飞。他拿起麻袋凑近闻了闻,有股腥臭味,还沾着零星石灰尘土,心里顿时起了疑。正要移开木橱仔细查看,却见马厩方向透来灯光,菜园里还有种菜人走动的声音。他担心毛驴出事,赶紧走出棚房翻墙出去,到菜园东边解开缰绳,牵着老驴离开。

街市上店铺已点起灯火,眼看快到酉时,狄公骑着老驴急忙赶往河滩。不久便望见大清川,月亮被靛蓝色的晚云遮住,水天之间渔火零星闪烁,潮水拍岸,蝙蝠乱飞,景象荒凉可怖。河滩上一片漆黑,排排库房寂静无声。狄公下驴后,慢慢摸向最末尾的那间库房。(阒:读“去”,意为寂静;燠:读“玉”,燠热指闷热。)

突然,一棵古木后传来人声:“梁大夫来晚了,我们等很久了,那牙侩还没来呢。”狄公看见一条大汉高高伏在树枝上,手里提着一柄亮晃晃的三尖刀。郎琉的账房从树干后转出来,拱手道:“这鬼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说着引狄公进了库房。

狄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怕戴宁的魂灵缠上你?”账房声音发颤:“那天虽是我盘问他,但动手的是那几个蠢货,下手没轻没重,才送了他的命。”狄公打断道:“别谈戴宁了,看看牙侩来了没。”账房看看天色:“酉时早过了,难道他又爽约了?这牙侩狡猾得很,简直神出鬼没。”

狄公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牙侩不会来了!我们中了他的计!”说罢奔出库房吹了声呼哨,顿时四周涌来大批军健,为首的正是邹校尉。郎琉的奴仆们纷纷被擒,狄公将账房捆住交给邹校尉:“他是杀害戴宁的主凶,立刻押回军营审问。姓霍的没露面,想必设了诡计,我们得赶紧回青鸟客店!”

狄公跳上一匹高头大马,转身朝大路疾驰,邹立威亲自带四名军健骑马持械紧随其后。柳兵曹用长铁索将逮捕的十多个郎琉恶奴串成一列,慢慢向军寨返回。狄公忽然回头大喊:“柳兵曹,别忘了库房后面你的那匹老青驴!”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四章

魏成正坐在账台上算账——戴宁死后,他暂时还没雇新账房。只见他将铁盒里的铜钱揣进袍袖,突然看见狄公带着四五名禁军直奔客店门口,慌忙从账台上下来,躬身迎接。

“刚才有客人来找郎掌柜吗?”狄公急切地问。

魏成一个劲摇头,像寒蝉一样噤声,说不出一句话。

狄公立刻冲向郎琉居住的西厅首房,房门从里面反锁,屋内毫无声响。邹立威上前敲了几下门,没人应答,便命令军健撞门。两名军健齐声呐喊,撞开房门,只见屋内箱柜翻倒、一片狼藉,天花板和雕花墙壁都被撬开了。狄公忽然发现,橱镜后面倒吊着郎琉的尸体,他全身赤裸,头颅被一块血迹斑斑的方绸巾包裹着。邹立威忍不住骂了一声,狄公上前俯身解开绸巾,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他摸了摸郎琉的胸口,还有一丝余温,但脉搏早已停止,顿时脸色惨白,心中暗叫不好。

“把郎琉的尸体抬回军寨!真是大意失荆州,后悔莫及!”狄公沉声道,“牙侩那伙歹徒肯定是从花园后门潜入客店的。他们约定酉时在河滩和郎琉的人见面,原来是声东击西的调虎离山计。郎琉的仆从中一定有牙侩的奸细,牙侩提前听了奸细的报信,得知戴宁没交出珠子还被害死,所以不肯露面见郎琉。后来他又怀疑郎琉和戴宁私下串通耍了手段——戴宁暗中把珠子给了郎琉,却假装没偷到。而郎琉为了灭口杀了戴宁,这样既能夺回给戴宁的酬金,又能独吞珠子,还能瞒过众奴仆和牙侩。所以牙侩决定带人突袭青鸟客店,直接审问郎琉、抢夺珠子。”狄公将案情缘由逐一分析。

邹立威问:“不知道姓霍的找到珠串没有?”

“他们不可能在这儿搜出珠子,”狄公沉思片刻继续说,“郎琉也没见过珠串,怎么和戴宁串通?如果戴宁已经把珠子给了郎琉,郎琉要灭口,直接杀了就行,何必用酷刑折磨他?”

两名军健用床单盖好郎琉的尸体,抬出了客房。狄公只觉得一阵迷惘——郎琉一死,戴宁的线索也断了,失去这两个人,该去哪里找玉珠串呢?

邹立威忽然说:“啊,还有件事差点忘了!我派去十里铺的人回来了,查证过,魏黄氏根本没去过那里。”

狄公麻木地点点头,没出声。他感到浑身疲惫、六神无主,这案子远比想象中复杂,现在几乎所有线索都断了。(惝:读“场”,惝恍指失意、心神不宁。)

“我离开军营后,宫里那两个锦衣怎么放过你们的?”狄公心不在焉地问。

“柳兵曹布置了人‘逃脱’的假现场,没露破绽。那两个锦衣也没拿到康将军的手令,只能顺水推舟,没敢发作。”

狄公轻轻一笑:“这样就好,今夜我得好好睡一觉,你们先回军营吧。对了,留几名士兵在店里查查客人登记簿,看看有没有线索,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

回到房间,狄公饮了一壶热茶,只觉清香扑鼻、神清气爽,便静下心来,把这两天的离奇经历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显然,案子的关键就是三公主的玉珠串。三公主虽是圣上的掌上明珠,受尽宠爱,却十分孤独、信息闭塞,身边可能只有王嬷嬷值得信赖。而想加害她的人极其阴险,处心积虑设下阴谋——他们深知玉珠串的重要性:明天午后三公主就要启程回京城,玉珠串失窃可能会引起圣上猜疑,甚至影响她的婚姻。万一圣上不明内情、判断失误,三公主的处境就危险了。歹人正是用这毒计来达到卑鄙目的,而善良的三公主已将前程和性命托付给我,我必须尽全力早日夺回玉珠串,解除她的燃眉之急。

从牙侩、郎琉一伙的贪婪残忍和内斗来看,玉珠串还没落到他们手里。戴宁偷到珠子后,一心想讨好魏黄氏,便藏了起来,却被郎琉害死。现在首要任务是找到戴宁藏珠的地方。试想,戴宁偷到珠子后会如何防备?他可能把珠子藏在哪里?眼下必须在玉珠串失窃的消息传开前,暗中查出戴宁的藏珠之处,抢先找回珠子,赶在明天中午前还给三公主,至于抓捕案犯,倒成了次要的事。

狄公忽然有了个主意,虽然没十足把握,也不妨试试。时辰紧迫,容不得他犹豫拖延。(踟蹰:读“池厨”,指徘徊不前;延宕:读“延荡”,指拖延。)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五章

狄公一觉醒来时已是午夜。槛窗外月色朦胧,不见星光。街市一片寂静,夜风吹拂,带来阵阵凉爽。他匆忙换上一身黑色紧身衣裤,脚蹬单底薄靴,用一方头巾低低遮住额头。腰带在背后束紧,插上雨龙宝剑,剑柄高耸在肩头。

装束完毕,狄公蹑手蹑脚走下楼梯,顺手摘下廊壁上的风灯,躲在二门后侧耳倾听。店堂里灯火通明,还有士兵来回走动,他赶紧溜进后院,绕过马厩,拔开角门门闩闪身而出。刚拐进通往街市的石子小巷,感觉背后有人跟踪,回头望去却不见人影。

河滩码头笼罩在白茫茫的雾霭中,浮栈下船艇密集,水声拍打着岸边。江心停泊着几艘大货船,樯桅高耸,灯光闪烁。他仔细辨认,想找出白天紫茜的那艘舢板,无奈船艇密密麻麻一片漆黑,根本无法辨识。正犹豫时,突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熠:读“义”,闪熠指闪烁。)

“浮栈下第五艘就是。”狄公刚听出是紫茜的声音,她已跳到面前,“我见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里起疑,一直跟到这里,原来你想偷我的船。”

狄公定了定神,正色道:“紫茜小姐,别开玩笑,我此刻有急事,想借你的舢板一用。”

“梁大夫又不会划船,借给你要是被风吹走,或是触礁沉没,你赔得起吗?”紫茜嘴上顽皮,态度却很认真。

“我想去残石矶,水路不远,夜里风静应该没事。”狄公不想透露真实意图。

紫茜抿嘴一笑:“我不管你去哪里做什么,只心疼我的船。就算你淹死了也不关我事,自有你家娘子哭去。”

不等狄公回应,紫茜已跳上舢板,解开浮栈桩上的缆绳,支开双桨划到狄公脚边:“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莫名有些不安。“灭了灯。”他赶紧吹灭风灯,紫茜一声呼哨,舢板如箭般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去哪里看病?”紫茜笑问。

“白天来大清川时,见残石矶前的松林里长着几味难得的草药,想乘月色去采摘。”

紫茜又笑:“恐怕是骗小孩吧,采草药哪有这么急?莫不是和碧水宫的三公主有私约,你那点心思还瞒得过我?”

狄公暗自心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巧一个巨浪打来,舢板剧烈摇晃险些翻覆——此时船已行至大清川江心最宽阔处,水天混沌一片,看不见星光渔火。江面起风了,黑沉沉的波浪层层叠叠拍向舢板。狄公心乱如麻,庆幸紫茜跟来相助划船,不然盲目的计划根本无法实施;又担心这精灵丫头已猜到自己的意图。转念一想,紫茜心明眼亮、聪慧干练,并非居心叵测之人,不如坦诚相告寻求帮助。

于是狄公长叹一声道:“不瞒小姐,我此刻想去碧水宫,并非私会三公主,而是查办一桩要紧公案,案情细节日后再细说。只求小姐施展本领,将船悄悄划到碧水宫西北角的水门下,然后在隐蔽处等我,半个时辰就能回去。”

紫茜听罢频频点头,不再多问,双桨划得飞快。片刻间舢板悄然进入碧水宫江面的禁区。幸好月亮躲在乌云后,宫墙上岗哨的长明灯忽明忽暗,未能察觉眼皮底下的小舢板。

舢板划到宫墙西北角的水门下,狄公跳船叮嘱紫茜泊船等候,自己趟水潜入水门,攀着拱形壁架,拽住宫墙缝隙垂下的荆条草藤慢慢向上爬——当年戴宁定是沿这条路爬上宫墙,溜到凉亭偷走玉珠串的。宫墙砖石长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攀爬并不费力,很快就到了宫墙外侧的雉堞边。探头一看,果然是凉亭外围,那只放玉珠串的茶几仍在原处,值守禁卒虽多却疏于防范。狄公将一切看在眼里,假装怀中揣着珠串开始原路返回,途中仔细观察戴宁最可能藏珠的地方。

爬到水门外的拱形架时,见水门一半露出水面,门内铁栅紧锁。他好奇地探头向门里望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一条洁白的手臂正紧紧抓着铁栅!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六章

狄公仔细一看,那手臂洁白细瘦,手腕上还戴着一只白玉镯子——原来这水门内隔出一个房间,当作水牢使用。

狄公轻声问:“谁被关在这里?”

另一条手臂也伸了过来,黑暗中隐约看到一张妇人的脸,江水淹到她的胸口。这妇人虽满脸泪痕,却仍显得端庄。狄公再一看,原来是王嬷嬷。

“王嬷嬷别出声,我是梁大夫。”狄公轻声叮嘱,怕她大声说话惊动禁卒。

“梁大夫怎么半夜到这里来?”王嬷嬷收住眼泪,也轻声问。

“我正在为三公主托付的事奔走。嬷嬷怎么被人暗害,关进水牢了?”

“说起来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给的两包丸药,就昏迷不醒。御医来诊脉,说没救了,派人把我抬出内宫,要送去化人厂。宫娥们见我还有气息,就偷偷把我藏起来,谁知又被太监发现,硬抬来扔进这水牢里。”

狄公说:“一定是有人在药里下毒,暗中要置你于死地。现在那坏人正在谋划加害三公主。嬷嬷知道带头陷害你和三公主的人是谁吗?”

王嬷嬷困惑地摇摇头:“宫里人心隔得像重重山,谁也不知道谁的底细。雷公公、文总管也只管表面上的事。我实在不知道谁想害三公主,更没想到他们会把我当作眼中钉。想来这深宫里真的只有我是三公主的帮手,却又遭此灾难,逃不出去。”说着忍不住泪如雨下。

狄公又问:“王嬷嬷,我昨天进宫时,觉得雷太监、文总管都很嫉妒,故意对我说让我明哲保身,不要轻举妄动。我想问一下,是谁把我来清川镇的事告诉三公主的?”

“是葫芦先生。他以前是皇宫的师傅,专门教皇子公主们读书,很受敬重。他最欣赏三公主,经常在皇上面前夸她。三年前皇上把这里赐给三公主住,葫芦先生就辞别京城云游,后来到清川镇隐居。三公主听说后,特意下令允许他自由出入宫禁,叙师徒情谊。雷公公、文总管一向敬重葫芦先生,又是京城的老相识,所以从不阻拦。葫芦先生很知趣,很少进宫,大概是怕别人说闲话。这次三公主玉珠串失窃,焦急万分。昨天他往内宫凉亭的柱子上射了一支响箭,箭上附了信,让她把这事托付给你。公主收到信后和我商量,于是我女儿就到客店,悄悄抬你进宫。三公主和葫芦先生约定,有事想见的话,就预先往宫墙凉亭射响箭附书传话,这个秘密只有我和女儿知道。”

狄公长叹道:“原来如此。盗窃玉珠串的贼,我已查明,他受雇于一伙歹徒,而这伙歹徒又受宫里一个坏人指使。贼是个年轻人,那晚他从这里爬上宫墙,在凉亭外偷到玉珠串后反悔,私自藏起来不肯交,所以被那伙歹徒虐待致死。这年轻人一死,珠子就成了无头案,没人知道藏在哪儿。我现在正设法找玉珠串,猜测年轻人可能藏的地方。不过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害三公主非要偷玉珠串不可?我不信一串珠子失窃会让皇上和三公主产生隔阂,反而看轻了父女亲情。”

王嬷嬷略一沉思说:“皇上把玉珠串赐给三公主时就明说,这珠子不能私自赠送,私自赠送就意味着自己选女婿。三公主快二十岁了,皇上为选驸马费尽心思,一来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二来想选高门世宦、文武双全、风度出众的子弟,为皇家增光。”

“满朝文武都想让自己的子侄当驸马,谁都知道当上驸马就是朝中第一等权贵,里面勾心斗角、互相诋毁自然少不了。再说三公主对满朝文武的子弟都看不上,唯独看上了禁军中的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康将军也有意思,只是没敢说破,宫里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少。玉珠串一失窃,雷公公、文总管肯定怀疑是三公主私自送给康将军了。这事传出去,京城里耳目众多,皇上肯定会知道。明天三公主见皇上时拿不出玉珠串,皇上会认为女儿行为不端,玷污门风,不仅三公主会失宠,康将军还有性命危险。所以三公主一心想追回玉珠串,救康将军,也保全自己的清白名声。”

狄公连连点头:“王嬷嬷放心,我会想各种办法追回玉珠串,明天午饭前我一定进宫见三公主,说明详情,救你出牢。”

王嬷嬷感激地望着狄公,犹豫了一下说:“听三公主说,您就是名闻天下的狄仁杰县令,断案如神,朝野敬佩。今日得见您的风采,我也算有福气了,想来三公主一定能得救。我受这点磨难算什么,只要能救三公主,在这水牢关一辈子也心甘情愿。”说罢含泪笑了。

狄公告别后,趟水按原路摸索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紫茜的小舢板。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七章

紫茜划动双桨,舢板无声地破浪前行,驶出禁域后,狄公吩咐靠岸。

岸边是一片浓密的松林,午夜时分漆黑一片,虫鸣此起彼伏,还有禽兽的低吼,仿佛鬼魅世界。狄公和紫茜上岸后,摸出火石点亮风灯。松林里满地腐枝败叶,湿软难行,每一步都得留心。狄公仔细查看,想找到树洞或朽烂的枝杈,却发现这里的松树长势齐整,没有病害,且粗细高低几乎一致。他寻思:若戴宁把玉珠串藏在这里,恐怕连他自己都难找回——林中难辨方向,地上腐叶厚密,即便做了标记,次日也会变样。想来戴宁更可能把珠子带回青鸟客店,藏在某个隐蔽角落,方便随时取用。念及此,狄公决定立刻返回客店。

两人摸出松林,回到岸边跳上舢板,向河滩码头划去。紫茜问:“看你一路心神不宁,像是在找什么,恐怕不是名贵草药吧?”狄公笑道:“小机灵鬼,你猜我在找什么?”“我猜是值钱东西,金镯子、玉坠儿,或是翡翠、玛瑙、猫儿眼之类。”“你再猜我找到了没?”狄公赏识她的聪慧,又感激她的帮助,却仍未全吐实情。“看你没找到,但脸上又有喜色,多半是有线索了。”紫茜果然通透。“划快点,回客店再说,找到宝物定告诉你详情。”紫茜嫣然一笑,奋力划桨。此时月亮钻出云层,江面如玻璃般透亮,波光粼粼,船很快回到码头。

回到青鸟客店时,谯鼓已敲过四更。狄公径直上楼,紫茜去厨房准备吃的。狄公沏了壶新茶,边喝边琢磨戴宁藏珠的地方。不一会儿,紫茜端着木盘进来,里面有热饭菜和一角米酒:“没什么好招待的,喝杯酒驱驱寒气。”狄公正饿,连声道谢后狼吞虎咽起来。紫茜在一旁笑着说:“我看你不像走江湖的郎中,倒像衙门里当差的。”狄公假装惊讶:“何出此言?”紫茜笑而不答,转而道:“快吃吧,我收了盘碗还要做早膳,需要汤水就叫我。”狄公吃完,从袖中取出四两纹银递给她:“权且收下当茶钱。”紫茜一惊:“哪用这么多?帐台上早付过了。”“多少你先收着,日后还有麻烦之处,这是我的心意。”紫茜抿嘴一笑,收了银子,端着盘碗袅袅离去,临走还说:“老爷别忘了我紫茜。”

狄公愣了半晌,才重新思索玉珠串的事:眼下不必管宫里害三公主的人是谁,只需赶在她启程前找到珠子——珠子一还,阴谋自破,歹人也会暴露。戴宁偷了珠子无疑,郎琉已死,牙侩也没拿到。若戴宁路上就被牙侩夺走珠子,受刑时定会招供,正因想独吞,他才硬扛酷刑,想等风波过后献给魏黄氏。魏黄氏没去十里铺也能解释:她或许从未真心待戴宁,早与其他情人约定私奔,只是被戴宁纠缠才假意许诺,如今早和情人远走高飞,只留戴宁为珠子送了命。

胡思乱想间,狄公开始琢磨戴宁的日常:他整日坐在帐台与钱银帐务打交道,手边无非是簿册、算盘、印戳、朱笔……对了,朱笔!戴宁曾用朱笔在地图上勾画去十里铺的山路,而地图通常放在帐台,他房里未必有朱笔。为何不趁客店未开门,去帐台上下找找?或许能从中揣摩出藏珠之处。

主意已定,狄公蹑手蹑脚来到店堂。堂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帐台上的小油灯未亮,一片漆黑。值守士兵在西厅客房熟睡,鼾声隐隐。狄公点亮帐台小油灯,仔细搜寻:左首信笺封皮下有本厚厚的个人登记簿;右首是青瓷笔架,放着三支紫管羊毫,旁边是歙砚和一锭描金松烟墨。帐台下方有两个抽屉:左首放着钱银帐册、印泥和“现银收讫”印章;右首有算盘、瓷瓶朱砂汁、一支朱笔和一个空铁皮银盒。

搜寻半天未见珠子踪影,狄公正沮丧,忽见帐台后水牌下放着魏成昨夜翻寻过的大衣箱,打开一看已是空的,之前的衣裙都被收走了。他蹙眉半晌,忽有所悟,再想到珠子又觉茫然,只得坐在帐台前发愣。

耐下心来,狄公开始模仿戴宁的工作:递登记簿给客人填写,蘸墨在水牌上注明姓名房间;客人离店时结帐,拨动算盘,在帐册上记录款项,将钱放入铁皮银盒,加盖印章;夜间复帐后,用朱笔批钱银数目交给魏成,魏成验查后收走银盒里的现银,留下空盒。

默默推演一遍,看着眼前的“道具”,狄公心中忽然闪过一道光,恍然大悟:原来机关在此!自己舍近求远,折腾许久,如今终于解开了谜团。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八章

第一遍鸡叫时,狄公仔细洗漱完毕,整理好衣冠,顿时精神一振。他小心翼翼地从衣领处取出那幅黄绫圣旨,又细细读了一遍,心中暗自谋划着今日该如何公开身份。

刚用完早膳,柳兵曹带着八名军健来到客店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说:“来得正好,我这里也有急事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

狄公跟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口,猛地看见对面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锦衣卫士,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见有柳兵曹一众军健护卫,没敢轻举妄动。

到了军寨辕门,邹立威正在操练士兵。看见狄公进来,急忙扔下令旗,让一个参军代理指挥,笑着迎了上来。寒暄过后,他引狄公来到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后率领众军健退下。

“狄县令,那案子怎么样了?昨夜康将军向我吐露了实情,频频催促我来求助于您。”邹立威觉得此事十分紧迫,只怕狄公还没太上心。

“邹校尉派兵到客店护送,本官深表感谢。现在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旗,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狄公从衣袖中拿出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邹立威伸脖子一看,只觉得黄澄澄的晃眼,等定晴仔细阅读后,不禁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未能及时迎拜,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说着,他像捣蒜一样不停地磕头。

狄公和颜悦色地说:“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只要悉心奉公,勤勉尽职,本官自会留意,不必惊慌失措。现在立即去备齐钦差的全套仪仗,包括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旗——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时,才能使用这样的礼仪规格。全营军士听闻消息,一时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错。

这边邹立威立刻备齐了钦差的全套仪仗,包括旗幡鼓吹。他自己也头戴头盔,身披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箭,静立在一旁听候狄公派遣。

“邹立威,你现在立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命令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到军营听旨。”

狄公便暂时将邹立威的衙厅作为行辕,设立帅旗,布置警戒。顿时全营一片肃然,鸦雀无声。狄公头戴蝉冠,身穿紫衣,腰系玉带,脚穿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旨官各持宝扇、印盒在左右恭敬站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左侧安放着一个雕花金盘,盘内盛放着黄绫圣旨。右侧支架上摆放着狄公佩戴的雨龙宝剑,权且当作钦赐尚方宝剑。

辰时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骑马赶到辕门,恭敬地下马,整理好冠带,进入营幕拜见钦差。

文、康两人行完大礼,惶恐地跪在公案前,静静等候听旨。狄公开口说道:“当今皇上降旨,命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国宝被盗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如今国宝被盗,你们二人该当何罪,心中清楚。”

两人战战兢兢地跪答道:“卑职明白。”

“所幸皇恩浩荡,神鬼相助,本官一到,疑案便迎刃而解。今日本官打算偕同二位一起去碧水宫拜见三公主,并与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由于这起案情与清川镇上的一起人命案有关,现在我们先去镇上的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十九章

狄公吩咐一路上免去常规仪仗,以免惊动百姓,因此一众轿马兵卒赶到青鸟客店时,并未引起路人注意。邹校尉与柳兵曹先一步到客店布置警戒。

众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刻下令升堂问案,先让邹校尉将客店掌柜魏成带到店堂。此时店堂已布置成衙厅的格局,文东与康文秀分坐在狄公左右两侧,八名军丁手持兵器恭敬站立两边,听候调遣。(鞫:读“居”,意为审问。)

不一会儿,魏成被押到,两名军丁将他按倒在地跪着回话。魏成只觉得浑身麻木,皮肉不停颤抖。等他抬头望去,见正中央坐着的老爷十分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只能暗暗祈祷侥幸过关。

狄公先不问话,转头对文东说:“此人半个月前报官,称他的妻子与奸夫私奔了。”

文东皱眉道:“他妻子私奔与三公主的珠串有什么关系?狄大人难道还有兴致管民事纠纷,审问平民百姓的家务事?”

狄公说:“哎,这事不可轻视,它与三公主的珠串有关联。你暂且在旁边听着,由我来审理。”

狄公一拍桌子,问道:“魏成,你的妻子黄氏如今在哪里?”

“回老爷的话,说来惭愧,贱妻不守妇道,败坏风俗,半个月前跟着别人跑了,简直如同丧失人伦的猪狗。小民曾向军营报案,请求将那淫妇奸夫一同抓获。”

狄公面不改色,继续问:“魏成,本官再问你,你可知道黄氏是跟谁私奔的?”

魏成犹豫了一下,回答:“小民起初疑心贱妻的奸夫是店里的账房戴宁,他曾在一本地图上勾画了与这淫妇出逃的路线。想来是两人密约,贱妻先行一步,谁知都遇上了强人,一个被掳走,一个被杀,至今毫无消息。”(踟蹰:指徘徊不前,踟读“迟”,蹰读“厨”。)

狄公又问:“一个被掳到了哪里?一个被杀又是因为什么?”

魏成回答:“说是被掳,其实那强人倒是与贱妻早就认识,如今戴宁又死了,所以小民认定与贱妻私奔的奸夫就是那个强人。他们两人先设下圈套,只害了戴宁的性命,自己去快活了,小民哪里知道这贱妇人的去处。”

狄公微微一笑:“恐怕黄氏还在青鸟客店,并未离开。”

魏成暗自一惊,急忙辩解:“小人可以对天发誓,那贱妇人早已远走高飞。”

狄公脸色一沉,喝道:“黄氏是被你亲手杀死的,尸体至今还藏在后院马厩边的棚房里。——麻烦各位随本官一起去现场看看。”

狄公带领众人转到后院,绕过马厩,穿过篱笆,来到那间阴暗的棚房。他指着自己日前躺过的角落,命令四名军丁搬开旧杂物仔细搜查。

四名军丁挪开旧木橱,掀开那口破麻袋,发现麻袋后面有一只木箱。木箱一角已经破损,漏出点点白石灰。军丁抬起木箱,感觉十分沉重,又见木箱破损的一角爬满了蚂蚁和青蝇。狄公命令打开木箱,军丁撬开锁扣,用力掀开箱盖,箱内果然有一具女尸,四周用石灰填塞,尸身的衣袖下还放着两个团子,已经腐霉发黑,爬满了蚂蚁。

魏成被押进棚房,看到这情景,顿时瘫软在地,口称“有罪”。

狄公命令军丁收敛黄氏的尸身,先抬到军营安放,然后转脸对魏成说:“本官勘破此案,倒不是因为尸臭和团子引来蚂蚁青蝇。你生性吝啬,一毛不拔,视钱财如性命,黄氏受尽苦楚暂且不说。她如果真有私奔之举,怎么会不带走她最喜爱的那身大红五彩对襟衫子和一条妆花罗裙。那日我见你打开她的衣箱收拾东西,箱中正好有那两件衣物,想来已被你典卖换了银子。”

魏成泪流满面,招认道:“贱妻与戴宁眉目传情是事实,但没见有越轨行为,那两件衫裙也是戴宁给她买的。那日午睡时,我听见他们隔着油纸窗说话,戴宁那家伙言语百般挑拨,数落我的坏处,劝她私逃。后来我又看见戴宁在地图上用朱笔勾画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便疑心他们果然有私奔的约定。一时怒火中烧就杀了贱妻,把尸体藏在这棚内的木箱里,谎称她跟人私奔,还去报了官。事后我就十分后悔,却也只能瞒过众人,将错就错,所以一直没忍心埋葬。”(瘗:读“意”,意为埋葬。)

狄公命令军丁给魏成戴上手铐脚镣,押往军寨等候判决。

回到店堂,狄公低声吩咐邹立威,将帐台那张大案桌小心搬到军寨,说这是物证,不可疏忽。随后下令:“起轿回军寨。”

文东、康文秀只觉得一头雾水,平白跟着狄公到这个市井客栈转了一圈,抓了一个杀害妻子的犯人。正疑惑间,狄公笑道:“到了军寨,本官再与你们细说玉珠串一案的来龙去脉。”

第十三部 玉珠串 第二十章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让军丁把青鸟客店帐台的大案桌抬上来,又命人取来一缸热碱水和一匹素绉。文东和康文秀坐在一旁,完全摸不着头脑。

狄公沉吟片刻,开口道:“本钦差现在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的就是刚才那家青鸟客店的账房,名叫戴宁,是个年轻后生。戴宁被一伙歹人用重金雇佣,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

康文秀十分震惊,忍不住问道:“请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的?”

狄公说:“戴宁趁黑夜驾着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的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角宫墙下的水门处,再沿着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爬宫墙,翻越雉堞后正好就是三公主赏月的凉亭。三公主赏月前会把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的一个茶几上。戴宁趁三公主赏月时,顺手就把玉珠串偷走了,并不费力。”

康文秀脸色发白,心中暗叫不好:“如此说来,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才被歹人钻了空子。卑职疑惑的是,这戴宁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会知道宫墙岗哨的疏漏?怎么会知道宫墙西北角水门处可以攀爬?更让卑职惊讶的是,他怎么会知道三公主那一天要去凉亭赏月,还必然会摘下颈间的珠串放在凉亭外的茶几上?”他心中充满疑惑,脸上急出了汗水。

狄公淡淡地看了康文秀一眼,笑道:“关键就在这里。原来那伙歹人也是受人雇佣,在背后牵线的是一个姓霍的牙侩。牙侩告诉他们,某日某刻,如此这般,就可以顺利窃得玉珠串。由此推测,姓霍的在宫内必有内应,这案子的主犯必然在宫中运筹帷幄,才上演了这么一出惊心动魄的戏码。”

“本钦差暂且不说出这主犯的姓名,先讲那戴宁窃得玉珠串后,心中十分喜爱,舍不得交出,就私下偷偷藏了起来。他想把这串珠子变卖成金银,过上快活日子,事实上他已经把珠串拆散,打算一颗一颗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鸟客店收拾好行装,就沿着那条山路直奔邻县的十里铺,想去那里卖掉珠子……”

文东不禁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无法无天,等抓住他,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狄公笑了笑:“文总管难道忘了刚才魏掌柜的招供,戴宁已经被杀了。这后生目光短浅,哪里知道这串珠子的厉害?他一心做着发横财的好梦,却不知歹徒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戴宁没走出那山梁就被他的雇主抓获,雇主问他要珠子,他推说没偷到。雇主是见过世面的人,哪里肯信?于是下令用刑。戴宁自恃年轻,以为能挺过去,谁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把他打死了。邹立威校尉,你说说军营的巡丁发现他尸身时,从他行囊里搜出了什么。”

邹立威跪禀道:“戴宁的尸身是在大清川南岸捞到的。当时见他全身是伤,肚子都被剖开了,血污模糊,几乎不成人形。他的右胳膊还勾着一个粗布行囊,行囊里有一叠名帖、一本地图、一串铜钱和一把算盘。”

“且慢。”狄公挥了挥手,示意邹校尉退到一边,“这戴宁虽然目光短浅,却很有心计。他知道不交出珠串,雇主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于是他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用剪子把八十四颗珠子一颗一颗拆下来,然后轻轻藏好。”

康文秀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还是没听明白,急忙问:“这八十四颗珠子,滚圆滚圆的,两手都捧不过来,他怎么能轻轻藏好呢?”

狄公点了点头,伸手拉开案桌右首的抽屉,拿出那把算盘。“珠子就在这里。”他把算盘高高举起。

众人惊愕地面面相觑,不知道狄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狄公让一名军丁端来盛有热碱水的瓷缸,自己用力一掰算盘框,“咔嚓”一声,框架散裂,算盘珠骨碌碌全滚进了瓷缸,只听得嘶嘶作响,瓷缸里冒起一缕缕水气。

“戴宁把八十四颗珠子串成了这个算盘!他用朱砂汁混合金墨涂在每颗珠子上,再蘸上水胶,然后穿缀在原算盘的十二根细铜杆上,把木珠子全部扔掉,固定好木框,随身携带,真是天衣无缝。他身为账房,片刻不离账册和算盘,谁会怀疑他那把算盘竟是由八十四颗价值连城的玉珠子串成的呢?”

“那雇主自然也被蒙骗了,所以把行囊连尸身一起抛入了大清川。尸身捞上来的那天,正是邹立威校尉托付我把这把算盘送回青鸟客店。我亲手把这把算盘交还给了魏掌柜,却琢磨了两天两夜,才解开这个谜。系铃人解铃人原是同一个,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案桌上的瓷缸里看。

狄公从瓷缸中拈出两颗珠子,用素绉轻轻擦拭,然后摊开掌心,顿时两道闪亮的白光从狄公手掌射出,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玉珠展现在众人面前。在座的人个个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狄公吩咐把珠子用雕花金盘盛放,上面覆盖黄绫圣旨。不久,八十四颗珠子全部放入金盘。他又请来玉匠把珠子重新串好,于是玉珠串完好如初,没有丝毫差异。

狄公随即下令起驾进宫。一顶八人抬的大轿载着狄公,文东、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骑兵护卫,卤簿仪仗整齐,两队鼓乐在前引导,浩浩荡荡向碧水宫进发。一路花炮轰鸣,鼓乐喧天,街上的百姓哪敢抬头看,都纷纷躲到路边。

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奉圣旨很快就要进宫拜谒三公主。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杰已寻回玉珠串,急忙传令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接到康将军的命令,大开宫门,备好了礼乐宴席,等候接旨。

狄公的轿马进入碧水宫正大门,完成接应礼仪后,他来到一间彩绘栏杆、雕梁画栋的小轩中稍作休息。侍从献茶,狄公正感口渴,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脾胃清爽、精神振奋,于是问道:“文总管、康将军可知道有个姓霍的时常进出宫中?”

康文秀摇头说:“从未听说有姓霍的进出宫中。”

文东皱眉道:“外宫由康将军巡查、卑职监卫,从未放过姓霍的入宫。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以内的事我们不太清楚,他们出入也有别的路径。”

“文总管手下的锦衣近来外出办公,是否穿黑衣黑裤?”狄公又问。

文东回答:“卑职手下的锦衣从不穿黑衣黑裤,近来也没派什么差遣。对了,昨日内宫的赫主事来向卑职借了四人去应差。”

“文总管说的‘内宫’可是指金玉桥那边的内官雷承奉?”

“回钦差大人,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的手下,所以不好推辞,碍于主子情面。按例锦衣是不能外借的,还请钦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了几分,又问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卫宫墙的岗哨有什么异常?”

康文秀回想片刻,答道:“对了,那夜半夜内宫厨房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宫墙城头的守卒分拨了一半去救火。”

狄公沉吟不语,又喝了几口茶,随后起身传令进入内宫。

文东、康文秀引领狄公穿过几处水榭亭馆、回廊曲沼,一路华木珍果簇拥,蝶飞蜂鸣,香风温软。眼看来到荷花池边的金玉桥下,胖太监率领四名小黄门早已匍匐在地,恭候钦差。

狄公命众人在桥下稍候,自己径直前往衙斋见雷太监。

雅致的衙斋濒临荷花池,静悄悄的空无一人,一阵阵花香让人微有醉意。雷太监站立在水边雕栏旁,望着池中一丛丛冰清玉洁的睡莲呆呆出神。狄公走到他身后,雷太监才慢慢转过脸来。

“狄仁杰阁下,没想到转眼你已成了钦差。”他的语气带着一丝鄙夷。

狄公拱手施礼道:“今日奉圣旨进宫,专程将玉珠串奉还三公主。”

雷太监嗤了一声:“阁下的大名在京城时便略有耳闻,多少奇案疑狱经你剖析都洞若观火,怎能不令人佩服。阁下可自行去内宫拜见三公主,如今你手持圣旨,老朽哪能盘问阻碍。”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你三番五次想加害本官,是何缘由?”

雷太监淡淡一笑:“古人说,已成之事不必再提,过往之事不必劝谏。事到如今,你我又何必细说。你看池中那丛洁净无垢的白莲,今日一早竟枯萎衰败,我就知道必有人事与之相应。一饮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来,这话不假。”

狄公冷笑道:“大凡人有邪念,明有刑法约束,暗有鬼神监察,所以说天理昭昭,不可欺瞒。雷承奉可曾听说,人必先自取其辱,然后才会被人侮辱。雷承奉不知自重,才有今日之局,不然谁敢对你不敬?”

雷太监失声笑道:“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见了你,就知道会有今日,只是舍不得妨碍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已是风前残烛,又有何可惜,哈哈。我要去服药了,进内斋说话吧。”说罢摇摆着走进衙斋,从书案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紫葫芦,摇了摇,倒出一颗药丸放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囵吞下。

“狄仁杰,赫某人就在后花园,莫要放过他。老朽此去黄泉,正需要个跟随服侍的,哈哈……”雷太监脸色突变,气喘吁吁,全身剧烈痉挛。

狄公赶忙进衙斋上前搀扶,雷太监已软作一团瘫倒在地,眼珠翻白,挺了挺脖颈,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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