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之前，陈吉发先去找了从前的玩伴。
原本这个世界的陈吉发，生活了十五年，便是在辅堂街一带活动，认识的人，也都是这条街上的商户子弟。
商人是贱籍，原本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虽然说，嘉靖之后，各地商贾捐资修路，造福乡里，渐渐挣得一些宽松的政策，子女读书考学也有了路径。不过，商家子走仕途仍是少数，尤其是这般城坊间的小商户，就更是寥寥无几。
至少，在辅堂街面上，与陈吉发要好的几个朋友，读书好的是一个都没有的。他们幼时读书习字，也不过是看得懂账本，写得了招牌而已。
这些商家子中，要数徐成洛同陈氏兄弟玩的最近。
徐成洛是徐记缎庄老板的庶子，家里排行第四，前面有两个嫡出的哥哥，因此他在家里没啥地位，平日里既不读书，也不学习经商，就同街坊的一群泼皮游手鬼混。
不过，徐成洛虽然不受重视，也没读过书，却为人豪爽仗义，混了两年，竟然在街里混出名堂，聚集了一帮泼皮，平日里帮人看个场子，处理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久而久之有了些名头，坊间送了个“徐四少”的诨号。
陈吉发找到徐成洛的时候，这位正和几个游手吃酒。他也不客气，直接挤开一人，坐在徐成洛旁边，端起酒碗灌了一口。
“好酒！”
“吉发哥哥今日恁早！自你读书，便来这坊里喝酒少了。”
徐成洛眯着醉眼看陈吉发，后者笑了笑，不以为意。
“酒喝少了，想你却没少。”
游手们轰然大笑起来，徐成洛也笑。
“小弟就服吉发哥哥这张嘴。果然读了书，更加厉害了。”
“不多说，今天我请客，先干为敬！”
陈吉发与徐成洛碰了杯，大口吃肉，痛快淋漓。徐成洛也不急，同大家划拳行令，喝的昏天暗地。
酒过三巡，游手们各自散去，有的上街收保护费，有的纯粹出去找乐子。徐成洛留下来，陪陈吉发散散步。
“哥哥今日究竟何事？”
“受人所托，明日我要下乡催粮。”
“哟，你这是准备当吏员？不对呀，当了吏员没法读书考功名了……”
“别瞎猜。夫子临时给的任务，帮个忙而已。事情可能有些多，找你借几个兄弟，每人每天补贴五十文钱。”
“呀，这么赚钱的事情，我能去不？”
“随你，只是去了不准叫苦。”
“哥哥哪里的话，咱们从小风吹日晒的，啥时候叫过苦。放心吧，人选我来挑，保证听话。”
“那就多谢徐四少。”陈吉发扔了袋碎银子给他，“咱们按正规军的来，先给点开拔费。明日辰时，不见不散。”
辞别徐成洛，陈吉发又到姐夫黄江海那里坐了片刻，找他要了三个账房先生。
忙活一通，已经是傍晚时分。
回到家，便看到来了客人。
吴记包子铺的老板娘任氏，带着个羞答答怯生生的少女来做客。父亲打过招呼之后，就继续去卖酱菜，只吩咐母亲接待她们。
见着儿子回来，赵氏连忙招呼他。
“吉发回来啦！快来过来坐。”
“娘，任姨。”
陈吉发连忙同母亲和任氏打招呼，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的少女正偷偷瞅他，一脸的娇羞。
这是做甚？相亲的？
以明朝的礼教，如此做派并不合适。
但大明帝国末年，受着越来越发达的商业文化的影响，女子抛头露面也越来越不算什么大事，再加上商人家庭讲究本就不多，两家人当面谈婚论嫁似乎也不算新鲜。
“任姨今天怎么有空来坐？”
陈吉发决定单刀直入。那任氏也是个泼辣的，连珠炮般解释起来。
“还能有啥，这不是想见见你娘和你了吗？我和你娘从小就是闺蜜，莫不是你如今读了书，便瞧不起姨了？”
“那肯定不能。”陈吉发对这种脸皮厚的老年妇女毫无招架之力，连忙示弱，“只是好久没见您了，也没准备啥的，感觉怠慢您老人家了。”
“哈哈，吉发客气了。姨也是看你老大不小了，家里事又多，读书又辛苦，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子，现在家里也都有人照料了，想着给你牵个线，找个人照顾你。”说着，任氏拉过身旁女子的胳膊，像介绍货物般推销，“瞧，这是我家老爷的侄女小婷，才从开封来的。也是可怜人儿，不过心灵手巧，很会持家。这河南不是遭匪了吗？叔叔却半路就病走了，全靠小婷操持着带母亲弟弟南下，一路照料妥帖。姨想着婷婷一个女儿家，在江夏也没个依靠，吉发你正好年龄合适，如今读书也是辛苦的，要不纳她做个妾，也好照顾你起居……”
陈吉发听了，倒是明白了这任氏的意思。
就像陈友良投靠陈友富差不多的情况，吴老爷在河南的兄弟也来江夏投靠他。只不过，在路上的时候，吴老爷的弟弟便病逝了，剩下孤儿寡母在这位吴小姐的带领下到了江夏。任氏大概是觉得养着这么一家子白吃白住的挺亏的，所以想着把吴小姐送出去做个妾。
但看那女子的脸色，虽显尴尬，却也表现乖巧。再想到她的母亲弟弟还在吴家寄宿，也就能够理解她的隐忍。
真真是个吃人的乱世。
“吉发觉得如何？”母亲轻声探问。
陈吉发没有表态。他看着那女孩怯生生的眼睛，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
吴记包子铺是个小铺面，生意上还不如陈家的酱菜铺，骤然被孤儿寡母的亲戚投靠，恐怕的确有些经济上的压力，他们选择送出其中的女儿做妾，想必也是同她商量过的。这年头为救家人卖身的女儿何其多，也不少她一个。能活下去，便是这乱世的头等大事。而陈吉发现在同黄江海一起搞白面生意，一年有小二百两银子进账，养她一个闲人其实并不算什么压力。
但，许是来自后世的一些价值观念还在左右他的思想，未婚先养妾无论如何也是渣男行为，肯定是做不出来的。即便是以后有了正妻，他是否纳妾也会尊重正妻的意愿。
——入乡随俗与坚持操守之间，总会有个平衡点。
但若是此刻同意了收下吴家女孩，以这个时代的礼教，她便不能再嫁与第二家，这辈子是要跟他过的。她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女孩子即将盛开的年纪，如果让她跟在自己身边却不能有个交代，未来可能还有正妻的刁难，似乎也不太人道。
总之，陈吉发怜悯她，想帮她，但又不想违背自己的价值观，不想让未来的夫人不满，也不想让她未来的人生陷入长久的痛苦。
思来想去，他决定将选择的权力交给这个女孩。
“母亲大人，您不妨和任姨聊着，我带吴小姐到后院转转。”
“胡闹，怎可如此无礼？”母亲嘴上责骂，眼神中却是暧昧的调笑。这女孩生的周正老实，又能够持家，若是儿子真的喜欢，收个侍妾也不是不行，反正养得起。
“不妨事，不妨事！”任氏见男孩主动，自然是非常高兴，“去罢去罢！”
陈吉发对女孩做了个请的手势，她起身微微一福，站起来竟然和陈吉发差不多高，腿长腰细。
女子身上淡淡的清香扑入鼻腔，陈吉发脸色微红，带着吴小姐穿过后堂。行走间，似乎看到了墙角处的一闪而过的裙裾，可能是小雨小桃在偷窥吧。
陈家的后院不大，原本堆放的是做酱菜的材料。因着陈吉发读了书，加之苏云生经常来坐，老爹陈友富觉着需要一个好的环境给儿子会友，便和陈吉发商量着，在侧厢房搭了两间仓库，将院子中间改造成鲤鱼池，还修了个小亭子，看起来有点书香门第的意思。
姑娘一进院子就四下打量，满眼的惊喜。陈吉发将她引至凉亭落座，石桌上摆着现成的茶具，还没等他开口，小雨便嬉笑着跑过来送上一壶热茶。
“我妹妹小雨。”
“小雨妹妹好。”
吴家女孩大大方方的同小雨打招呼，倒是小雨妹妹有些拘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只说了声“姐姐好”，就蹬蹬的跑了。
陈吉发给眼前的姑娘倒茶，顺便打量她。
皮肤白皙，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薄唇嫣红，清秀耐看。见陈吉发无礼的盯着她看，只略有些羞意，却大大方方，也仔细看着陈吉发。
“姑娘芳龄几许？”
“乙卯年生，今年十八，是个老姑娘了。”
“姑娘说笑了，十八哪里算老。”陈吉发轻笑，试图活跃气氛，“女孩十八，正如牡丹盛开。不过，我今年只十七，过完年才十八，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猴儿。”
吴小姐果然掩口笑起来，陌生与尴尬消除了许多，说话也直接起来。
“陈公子好生有趣。原本以为婶娘只是将奴卖予老头子为妾，换些银钱。如今看来，倒是误会她了，左右还是为奴操了心的。公子如此知情趣，想必将来不会亏待奴家。”
陈吉发也笑，这吴小姐说话可真够呛人的，恐怕本来就是如此泼辣的性格，要不然，也没本事带着母亲弟弟辗转南下。不过，直接的人也好，很多话说开了便没事了。
“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只是，我现在还小，不想花精力在男女之事上，你与我做妾，恐怕要清苦许多年。等我娶了正妻，还要受她磋磨，先前的付出也未见得有回报。当然，这一切都按吴小姐意愿，若是觉得我这里不合适，辅堂街上还有好些个少年，必有心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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