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泼墨般漫卷天际，公堂内烛火渐次亮起，昏黄光晕在青砖地上摇曳出扭曲的暗影。
忽闻衙门外马蹄声疾如骤雨，一衙役满面脏污踉跄入内，神色惶急禀道：“大人！义庄突发火情，卑职等赶至时，已是火光冲天。待召集众人将火扑灭，竟见五具焦尸横陈，面目尽毁，实难辨其形貌。”
习松面色阴沉如水，眸光如炬，沉声道：“此事蹊跷非常。依本官之见，定是有人意图盗走尸身，不料被人撞破，遂纵火毁迹。天子脚下，竟敢如此妄为，当真目无王法！”
“郭汾，为何独你归来？其余人等与仵作何在？”
郭汾躬身回禀：“启禀大人，仵作与众人仍在现场清理。程仵作言明，若今夜不验尸，明日恐生变数，是以打算即刻剖验五具焦尸。”
习松颔首沉吟：“也只能如此了。待得空时，本官自会与其余四具尸身亲眷商议，且先赔些银钱安抚。待擒获真凶，再让其承担罪责。”
林景泽双手紧握，指节泛白，问道：“那程仵作可有把握查明真相？”
郭汾笃定道：“林大人尽可放心，程仵作从职二十余载，经他手的案子，从未有过悬而未决之事。”
话音未落，郝氏瘫软跌坐于地，泪如雨下，喃喃哭诉：“孩子他爹，咱们到底造了什么孽？人都去了还不得安宁，是哪个天杀的要害你啊……”
习松命后厨煮了一大盆青菜素面端至堂前。众人皆无心进食，草草尝了几口便放下碗筷。唯有郝氏三个孩子，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最小的稚子连食两碗，才抚着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饱嗝，仍眼巴巴望着空碗，似有未尽之意。
另两个孩童，一个约摸六岁，一个不过四岁，吃得满脸汤汁，却仍紧攥碗筷不放，随手用衣袖胡乱一抹脸，便又埋头扒饭。
林景泽见状，眼眶微热，喉头哽咽，温声劝道：“莫急，慢慢吃。若是没吃饱，我即刻差人去街上买些包子来。”
郝氏连食三碗，以袖拭嘴，叹道：“多谢大人，已饱了。家中久未见精米白面，孩子们日日啃食糙米野菜，难得尝此美味。让大人见笑了。”
林景泽红着眼眶，语气坚定：“郝娘子但放宽心，此事无论是否与林家有关，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你们一家忍饥受冻。”
一刻钟后，只听外面马蹄声渐近。仵作翻身下马，来不及掸去衣上尘土，便疾步冲进堂内，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浸透了染着尸臭的衣襟。
“大人！” 仵作将物证置于瓷瓶中高举过头顶，“卑职查验牛富贵尸身时，发现其脏腑皆呈乌青之色，腹内残留药物经查验，确为毒药！这半颗未化的药丸，正是致命元凶！”
习松捻着下颌胡须，眉峰紧蹙：“案录载有五具尸身，你如何断言中毒者便是牛富贵？”
程仵作整了整皂色殓服，双手抱拳躬身：“大人容禀。五具尸身中，两具乃数月前入殓，虽以冰鉴镇尸，然皮肉腐溃如泥，蛆虫噬咬痕迹遍布，观其骨殖霉斑丛生，稍加勘验便能分辨年月；三日前溺毙的无名尸身浮胀如鼓，十指皮肤皱缩成襞，口鼻皆涌白色蕈状泡沫，更兼腹中积水甚多，乃是溺亡无疑；前日那具尸首自城楼跌落，颅骨碎裂如齑粉，后颈脊椎呈断裂状，伤口处血痂凝结成紫黑色块状，显然是高处坠亡。”
他轻叩案几上的验尸簿，烛光映得脸上沟壑阴影重重：“唯独昨日新入义庄的那具，体表无外伤痕迹，即便遭火舌灼烧，卑职仍在其齿缝间发现青黑色瘀斑。取银针探入喉管，银针瞬间染成黑色，此乃砒霜入体的铁证。再对照牛富贵家属所言，死者生前确有腹痛呕血之症，两相印证，方敢断言。”
林景泽闻言，道：“如此说来，牛富贵并非被击打身亡，而是遭人蓄意毒杀！”
郝氏跌跌撞撞扑到堂前，发髻散乱间露出额角淤青，“大人们可要为我夫君做主啊！到底是何人在谋害你呀……”
习松抬手示意郝氏噤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程仵作：“可曾在死者胃中寻得毒物残留？”
程仵作翻开泛黄的验尸册，指尖划过墨迹斑驳的记录：“回大人，因火势损毁脏器，未能取到完整胃容物。但卑职在其肠内发现未消化的药丸，药丸中含有大量砒霜。”
此言如惊雷劈落，郝氏浑身剧颤，怀中稚子突然放声啼哭。她踉跄两步死死揪住仵作衣角，干枯面容扭曲如裂帛：“断无可能... 窦大夫悬壶济世，怎会...”
林景泽霍然起身，袍角带起劲风掀翻案几茶盏：“果然有人从中作梗！定是奸人买通游医，借刀杀人！”
程仵作趋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卑职在义庄废墟中寻得此物，乃是半块烧裂的玉佩，背面刻有‘瑶光’二字。”
府丞将玉佩呈于习松，郝氏忽然指向林景泽：“正是此人！孩子他爹出事后，民妇四处打听林家二少夫人，听闻其常往瑶光阁采买珠翠，这玉佩必是他的！”
林景泽折扇轻展，笑纹漫过眼角：“瑶光阁乃城中金铺，并非我林家所开，铺中玉佩琳琅满目售往千家万户。况且自未时三刻起，林某便与诸位同处公堂，纵有高强法术，也难分身纵火！”
习松垂眸执起半阙玉佩，就着烛火翻转细看。那原本成双的‘双面双福’佩，如今断口处凝着暗褐血痕，火光照透玉身时，可见冰裂纹隙间洇开几缕血色沁纹，似陈年胭脂融在冻石里。
他指腹摩挲过「福」字阴刻的纹路，指节因用力泛白，忽而低笑出声，那笑意未达眼底，只化作一缕冷冽气息自齿间溢出：“这把火不只为毁尸灭迹，更是要烧尽见不得光的勾当。”
“啪！” 惊堂木重重砸落，烛火剧烈摇曳如风中残蝶。习松目若寒星扫视众人：“速遣六扇门捕快，凡与窦姓游医有过从亲近者，皆缉拿归案！本官倒要看看，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他凝视着堂下众人，开口道：“经仵作验尸后定论，牛富贵之死实乃中毒所致，与林府殴打之举并无直接关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景泽紧绷的面庞和郝氏惊恐的双眼，“林夫人与婢女从兰，暂免收押。”
郝氏踉跄着扑到公案前，枯槁的双手死死攥住桌角，涕泪横流：“大人！我夫君惨死，难道就这么算了？”
习松重重叹了口气，神色凝重：“牛富贵之祸，根源在林府放贷逼债。”
习松掷出火签：“着林府赔偿郝氏一千五百两烧埋费，当堂付清。既往所放利钱，一概勾销！若再有恃强凌弱、重利盘剥之举，本官定严惩不贷！”
林洪双手恭谨捧上一沓银票，躬身递与景泽。林景泽接过银票，缓步至郝氏跟前，见她双眼红肿如桃，怀中稚子啼哭不止，遂温言劝慰：“此乃赔偿之资，望郝娘子妥善安葬亡夫，抚育幼子成人。林府过往行事多有失当，今愿担起应尽之责。只盼早日缉拿真凶，还逝者公道，亦洗清林府嫌疑。” 说罢，将银票轻轻置于郝氏手中。
郝氏望着银票，泪水决堤而下，双唇颤抖欲言又止，终是抱紧怀中幼子，佝偻着脊背，朝景泽深深颔首，那模样道尽世间沧桑。
习松起身宣布：“今日暂结此案，待缉拿真凶，再行审理。退堂！” 衙役们 “威武” 之声震彻公堂。
林景泽转身看向林洪，挑眉问道：“我命你寻的居处，可已妥当？”
林洪趋前半步，朗声道：“回二爷，城西柳巷的独门小院已妥善租下。屋内桌椅床榻、锅碗瓢盆，皆按您吩咐置办齐全。四间房舍宽敞明亮，足可安顿郝氏母子。”
林景泽颔首，俯身轻轻牵起郝氏身旁的孩童。那孩子怯生生欲躲，却被他温厚手掌握住冰凉小手：“郝娘子，居处既已安排妥当，一应家什也已备齐。稍后便遣两名得力仆妇前来，帮你操持丧仪、料理后事。她们会常驻院中听候差遣，日后若有难处，缺什么物件，尽管吩咐她们来告知我。只要不违王法、不伤天理，我定会倾力相助。”
郝氏抬眸望向景泽。喉间似有鲠塞，颤颤巍巍半日，方从齿缝间挣出碎语：\"谢…… 谢大人……方才民妇对大人多有猜忌，大人竟以赤诚待我母子，当真是让人无地自容……\"
言毕跪地深深一拜，泪滴坠于手中银票，晕开点点水痕，恰似宣纸上洇开的墨梅。
待林洪引着郝氏母子踉跄离去，林景泽朝松岩勾了勾手指，廊下灯笼的光晕在他眼底凝成寒潭：“去前院挑几个耳聪目明的小厮，轮班值守在郝娘子宅院四周。她家每日膳食，须得吴妈妈与秦妈妈亲自采买、下厨操持。”
松岩垂首领命，忽又抬眸欲言：“二爷可是防着……”
“斩草除根？” 林景泽冷笑道：“这场大火烧得蹊跷，明眼人都瞧得出是冲着林府来的。那牛富贵不过是撞上刀口的替死鬼罢了。”
话音未落，半块焦玉已从袖中滑出，在空中划出暗红弧线，“再去彻查瑶光阁底细，着重打探‘双福玉佩’的买主。那铺子向有规矩，同件首饰只制一枚，循迹追查应非难事。”
松岩接住玉佩，目光落在主子颊边血痕处：“大人脸上伤痕未愈，明日早朝……”
“伤痕？” 林景泽抚过伤处，冷笑道：“正好让那些老狐狸看看，我林府养着怎样一只母老虎。明日金銮殿上，那些老狐狸怕是顾不上伤情，忙着参奏我治家不严、纵妻放债、逼死良民呢。”
松岩还欲再劝，见他挥袖示意，只得躬身退去。月轮悬在飞檐，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
林景泽转身踏入府衙偏厅，果见府尹与府丞对坐沉吟，茶盏中雾气袅袅，倒像是笼着满室心事。
林景泽广袖轻扬，两张桑皮纸叠就的千两银票滑过乌木案几，玉色纹路随着动作泛起涟漪。他长揖至地，玄色衣摆垂落如墨：“今日若无习大人明镜高悬，程仵作妙手断案，在下险些蒙冤受屈。这两千两权作顺天府缉凶资费，待真凶伏法，定当备下陈年佳酿，再谢诸位。”
习松垂眸摩挲着冰裂纹茶盏，烛火在青瓷壁上碎作点点寒星。待茶汤涟漪渐平，他指尖轻叩盏沿：“林大人过誉了，本府不过循律而行。只是令夫人涉入的放贷一案......”
话音未落，身着绯袍的府丞已抢步上前，官服上的云纹暗绣在烛火下泛起金芒：“妇人之见难免受人蛊惑，想来林夫人也是遭了奸计。”
林景泽指节骤然收紧，青玉扳指撞在案上发出清响：“若内子当真涉案，林某定当秉公处置，绝无半分偏袒！”
习松闻言，眼角微弯，笑意却未达眼底，执盏的手轻轻晃了晃，盏中茶汤晃出细密的涟漪：“林大人大义灭亲，果然令人钦佩。只往后还是要规劝夫人，莫要再行放贷一事，着实有污大人清誉。” 说罢，他将茶盏置于案上，青瓷与乌木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林景泽闻言微微颔首，眸光中漾起几分赞许：\"林某正有此意。方才见大人批阅文书时朱笔如飞，纵使案牍劳形却无半分倦怠之态，当真是令林某心生敬佩。\"
言罢他长身而起，衣袂随动作轻扬：\"那枚玉佩我已差人去查探踪迹，最快两日便会亲自送还大人。多谢习大人宽宏体谅 —— 大人整日操劳政务，林某便不再叨扰，就此告辞。\"
说罢抬手一揖，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清冽的风，自有一番进退有度的从容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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