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生将出租车停在医院侧门时，仪表盘上的时钟正好跳到23:47分。副驾驶座上散落着止痛药盒，后视镜里映出他凹陷的眼窝，像被暴雨冲刷过的泥潭。这是他确诊骨癌的第七个月，也是开夜班出租车的第二十二天。
霓虹灯在挡风玻璃上晕染成血色光斑，他忽然想起妻子弥留时的场景。三年前那个同样飘着冷雨的凌晨，他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冲进急诊室，却只看到白布下露出的一绺黑发。肇事司机逃逸至今，而此刻后座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刹车片摩擦声，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师傅，去西郊墓园。\"
带着酒气的女声打断回忆。后视镜里是张苍白如纸的脸，黑裙被雨水浸成深灰色，怀里紧抱着覆满水珠的向日葵。陈海生瞥见她手腕内侧的疤痕，像蚯蚓般蜿蜒进袖口，这让他想起妻子生前总爱在厨房窗台种的那盆绿萝。
出租车碾过水洼时，女人突然开口：\"我每周三都去给未婚夫扫墓。\"她的指甲掐进花茎，\"他开货车的，去年在高速上被疲劳驾驶的轿车撞飞十二米。\"陈海生握方向盘的手突然痉挛，止痛药瓶滚落到油门踏板下方。
墓园铁门在雨幕中如同生锈的十字架。女人下车时塞给他张泛黄照片，画面里穿工装的男人正在擦车，侧脸轮廓竟与他七分相似。\"他说等攒够钱就带我开家花店。\"她笑着流泪，\"现在我自己开了，但每天都要倒掉三十四支枯萎的向日葵。\"
陈海生望着后视镜里越来越小的黑影，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仪表盘显示00:03分，女儿此刻应该正蜷缩在房东家的折叠床上。自从妻子去世，他带着孩子搬过七次家，最后只能把四岁的童童托付给开早餐铺的独居老太。老太总抱怨童童半夜哭闹，却不知道孩子右耳因中耳炎已半聋。
雨刮器突然疯狂摆动，车前灯照出个穿校服的少女。她浑身湿透地拦车，马尾辫散开像团洇墨的云。\"求您送我去仁和医院！\"少女扑到车窗前，睫毛挂着雨水，\"我妈妈在手术室...\"陈海生看见她攥着病危通知书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他在女儿百日宴上拍的合影里，妻子最显眼的特征。
急救通道的红灯将少女的影子拉得很长。陈海生没收车费，反而把今天赚的327元塞进她书包夹层。后座残留的消毒水味让他想起确诊那天，医生指着ct片说：\"癌细胞已经啃穿髋骨，你开车时没感觉右腿使不上力？\"当时他正盯着手机里童童的幼儿园监控——孩子因为听不清指令，正被其他小朋友推搡。
凌晨两点十七分，电台突然插播协查通报。陈海生猛地踩下刹车，雨幕中浮现出熟悉的车牌号。那是辆黑色奔驰，三年前在建设路监控里留下半张模糊的侧脸。他浑身血液仿佛倒流，癌变的骨头发出咯吱声响，指尖几乎嵌入方向盘。
跟踪到跨江大桥时，车载对讲机传来同行老赵的嗤笑：\"你女儿刚才尿床，老太婆说要加五百看护费。\"陈海生盯着前方车辆尾灯，突然猛打方向盘撞向护栏。金属撕裂声与骨骼碎裂声同时响起，他看见奔驰翻滚着坠入江面，就像当年妻子被撞飞时划出的抛物线。
血从嘴角滴落在童童的识字卡上，那张写着\"爸爸\"的卡片是他用化疗剩下的红药水涂的。手机相册自动播放起童童三岁生日视频，背景音里妻子笑着说：\"等童童上小学，咱们就换套朝阳的房子...\"陈海生艰难地按下110，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建设路逃逸案凶手在沉江的奔驰里，车架号是LSVxc435...\"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他摸出兜里的止痛药瓶。倒出来的最后三粒药片，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像女儿掉的第一颗乳牙。童童总说要把牙齿种在花盆里，等长成会发光的树，这样加夜班的爸爸就不会迷路。
陈海生最后看了眼仪表盘，04:44分的绿色荧光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他想起今早出门前，童童用半聋的右耳贴着他胸口说：\"爸爸的心跳声像雨滴在敲鼓。\"此刻那面鼓正在缓缓沉寂，如同妻子葬礼上被雨水泡烂的纸花。
赶到的警察翻开驾驶座下的日记本，泛黄纸页记载着密密麻麻的里程数。最后一页画着歪扭的太阳，旁边是童童用蜡笔写的：\"爸爸的车轮是钟表指针，转完一千圈就会回家。\"
而陈海生永远不会知道，被他撞下江的奔驰后座里，绑着个刚被解救的被拐儿童。那孩子右耳戴着助听器，口袋里塞着张字迹稚嫩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如月，正是三年前他遍寻不得的肇事司机妻子。
雨停了，计价器永远停在187.4元。这是陈海生开出租车以来赚得最少的一单，也是他留给女儿最后的遗产——用癌细胞啃噬过的身躯，换回四个破碎家庭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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