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浸透了满城的残垣断壁。天空最后一丝天光已被城墙吞噬，余国将士们勒住马缰，在破败的城门前驻足。
陆阳城——这座曾经繁华的城市如今已成为无人敢近的鬼域。整座城市保持着屠杀当天的状态：街道上散落着风化白骨，建筑上残留着干涸血迹，空气中亦弥漫着腐朽气息……
屋内烛火点亮，摇摇欲坠。烛光映着一张年轻的面孔。眉如利剑坚挺，目似有神炯炯。青年的青涩占据面庞，而武者的焊然又依附于他的一举一动。
秦问山身披战甲，规规矩矩盘膝坐于案前，在他身侧，坐的是其副将，再后，则是两个亲信下属。
在他对面，道袍圣洁，是大他百余岁的寒书谣。
寒书谣将手中几米长的卷轴阅尽，小截蜡烛燃灭，才启口：“城内怨气滔天，太多亡魂被困居于此。先前我同门弟子已将城内亡魂超度，可问出什么来了？”
秦问山急着接话：“有！但……他们只知道是有两人，听声音似乎是一男一女，记忆太模糊，看不清长相。”
“只是这样？”寒书谣面无表情地翻阅下一本，连头也不愿意抬一下，“那他们记忆中的，是怎样个模糊法？”
秦问山思索一番后回答：“大部分已经记不清了，只有一小部分说，是如同淤泥一般的存在。”
寒书谣即刻停了手中动作，在她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眉目。接着，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第一个被杀的人呢？”
“是一个孩子，他的记忆也是完全错乱的，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死，只记得自己曾摔了一跤，眼前满是泥土。”
“……”
“仙人可有想法了？”秦问山身体向前微微一倾，恭敬问道。
“没有。”寒书谣答复说。
秦问山于是收住，就官府民众的猜测大胆说道：“如今无论朝廷民间皆言此事为魔族所为，可魔族早被封印于边界之外，那封印乃真神倾尽命力而成，想来也是不会魔族轻易破除。”
那倘若……来的不是本体的？
若是此点能够说的通，那寒书谣大概知道鹿括当时是如何当着众人的面逃离的了。
“边境向来有镇守世家代代看守，仙门年年派人修复，自然不会有错。”寒书谣搪塞回答。
“仙人所言，在下自是信得过。”秦问山一抿唇，双眼定定地看向寒书谣。后者未能及时察觉到前者的目光，只是委婉送客：“天色已晚，小秦将军回去休息吧，城内有我便好。”
秦问山此刻其实很想告诉寒书谣自己愿意留下陪她一起在陆阳城内调查，可眼见寒书谣已经起身收拾好随身物品，他急忙拦住：“我还不累，可以同仙人一起调查！”
寒书谣侧身回眸，留给他一个淡然的眼神，忽然又想到什么，于是试图微微一笑来安抚对方，只可惜装得不太像，“小女子素来习惯独来独往，就不必小秦将军陪我跑这一趟了。”
话音刚落，她立刻就开门逃离，等秦问山等人出门看时，寒书谣已不见人影。
夜雀在枝头啼叫时，树下五人经过此处，将它彻底惊飞。几人一路来到岔路口，就到了分别的时候。
简宁连忙拉住落圆，并对她说：“堂姐，你这就要走了吗？跟我一起来的还有我表哥，你还没见过他呢。”
落圆眼神温柔地看着自己这个久别的妹妹，动作轻柔地将手抽出，摇着头婉拒：“仙家的侍女向来身不由己，今日这一趟也是经过我家主君默许的，只是时候太晚了，若再不速速赶回，恐怕要遭主子责罚。”
而后，又继续道：“你说的那孩子是霍家捡来的那个吧？听闻他还在襁褓中时，就能指着书卷上的字为自己取了一个名。叔叔婶婶都念他是位天赋异禀之才，如今他也同你一起在烨灵门派修行，简家有你们两个，我就放心了。”
“那堂姐你还要一直留在傅家吗？”简宁小心翼翼地捏住落圆的衣角，眼里满是不舍。
落圆摸了摸简宁的脑袋，“我如今奴籍尚在傅家，待你们重振简家风光，再来接我回去便是。”
听到落圆的话，简宁的目光笃定，“嗯，堂姐，待我重振简家，一定会来接你回家的！”少女在此刻坚定立下誓言。
落圆既感动又期盼，而后，她将目光投向孙南宥，“小公子，今日来得匆忙，没能给你带点点心，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此时的孙南宥只被方才落圆说霍祺巫是霍家捡来的孩子这句话勾去了，在面对落圆突然的问话时，他也显得有些措不及防，于是只敷衍地点头并道了再见。
与孙南宥说完，落圆的目光就不自觉地落在了孙南宥身旁的沈煜身上……落圆仅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并未给出评价，而后就唤了距离最远的孟初一声告别。
直至落圆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孟初两指一抬，又往下翻转。四人脚下的无形阵法才被破除，这是他们在进入后院之前孟初布下的，为的就是防止外人闯进打扰。
简宁依依不舍地看向落圆离开的方向，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亲人重逢如梦一般虚幻不真实。待她身后，孙沈孟三人都走了一段距离了，她终于才肯离去。
须臾，就有两名侍女神色慌张地找了过来，对着除了孙南宥之外的三人道：“客人们是去了何处？怎么哪里都找不到？可让我们主君给急坏了呢。”
沈孟二人对视一眼，孟初抢先一步问道：“莫非是孙家主还有要事寻我等？”
两侍女垂头相视一眼，其中一位侍女连忙摇头，“非也。孙府规模宏大，是主君怕客人们走错了路，夜里没地休息，才特令下人们四处找寻。如今已找到三位贵客，就由我们为尊贵的客人们带路吧。”
听完侍女的话，孟初似乎已经明白了——孙晟明知晓他们几个肯定是和孙南宥待在一起，却还要派来人寻找他们，其目的不言而喻。
孟初暗自思忖，孙晟既然如此钟爱他那个名叫孙震的孙子，或许给沈煜等人安排的住处，就距孙震的院子颇近呢。
不过这与她无关，孟初便没有开口。
见三人没有回话，两名侍女就以为已经默许，于是其中一个走到沈煜跟前道：“这位客人请随我一同去客房。”
而另一位则是来到孟初和简宁面前说：“两位贵客就由我为你们带路。”
“不行！”
“不必了。”
孟初和沈煜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孟初正纳闷沈煜这时候插嘴是要说什么时，只待沈煜一张口，她就瞬间没了再听下去的欲望。“这里不是还有你们孙府的公子在吗？由他带路就好了，不必劳烦姑娘。”
那两侍女于是瞥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孙南宥一眼，接着就开始窃窃私语。孟初急忙否定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沈煜肆意上前一步，双眼直视孟初的眼睛，“莫非要他跟你们去，才是‘行’？孟师姐可别忘了——男女授受不亲。”
男女授受不亲……又是这句话。孟初已经不记得这是沈煜第多少次以这样的理由接近孙南宥而将自己隔开了。
她实在是痛恨！男女授受不亲，那男男授受就亲了？！
那两名侍女似乎觉得沈煜说的也有些道理，又不敢反驳客人的话，于是道：“客人所言极是，那就由小公子带路吧。这位客人的住所就在祥云阁。”
没等孟初气急败坏来痛斥自己，沈煜立马便拉上孙南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任凭身后孟初如何呼喊，他都视而不见。
与他的反应不同，孙南宥一步三回头，“孟初姐在叫我们，我们真的不停下吗？”他实在搞不懂沈煜的想法。可孙南宥又觉得如今男女主的关系变成如此这副样子，自己也占有大部分责任。
沈煜脚步不停，拉着孙南宥加快了速度，孙南宥无奈，只能任由沈煜拉着自己。直到他们来到一条岔路口，沈煜才突然醒悟自己并不认路，于是略带心虚地看向孙南宥。
就见孙南宥十分无奈且无语的眼神，而后，他便全然不顾一旁的沈煜，选择了其中一条道路径直走去。
沈煜自知理亏，便在中途想要主动找话聊。前几句孙南宥都敷衍了事，沈煜没辙，只好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拿出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对吧？”
孙南宥脚步一顿，这个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这时候突然从沈煜嘴里说出来，他隐隐有种预感。
“嗯。”孙南宥试探性地悄悄观察着对方，企图能够猜到沈煜的下一步行动。
沈煜会知晓孙南宥的生辰并不难，毕竟傅玥是难产而亡的，而孟初早先就曾提到过要在傅玥忌日的前一天赶回去。
此刻已过子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就在孙南宥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沈煜忽然拉起孙南宥的一只手，塞给了他一个冰凉的物件。
“……偶然得的小玩意儿，权当贺你生辰。”沈煜说这话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旦触及孙南宥的视线，就立马会移开。
即使迟钝如孙南宥，他也立马明白了什么。随即耳根一热，竟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摊开手掌，却在看清玉佩的刹那指尖一顿——
手中白玉剔透，双鲤纹样栩栩如生，仿佛一碰便会游入掌心。再细看时，双鲤交缠的纹路在月光下流转，鲤尾相接处，一道极细的云纹竟拼出个隐约的“宥”字。
这让孙南宥不禁想起了孙景钰为自己打造的那块刻有他姓名的金牌子。
“这玉……”
“寻常物件罢了。”沈煜别过脸去，嗓音有些哑，“你若不喜欢——”
话音未落，忽觉腕上一暖。孙南宥的掌心覆住他手背，玉佩被轻轻推回两人之间。白玉映着绯红官袍袖角，像雪地里绽了枝早梅。
“没有，我很喜欢。谢谢你，沈煜。”孙南宥眼神真诚地回答。他的确没有说假话，无论是在世界之内还是世界之外，一块价值千金的玉佩，的确算得上他收到过的礼物当中，最奢华的一个了。
只是，他在犹豫，也在怀疑。奈何千叶一直没有出现，孙南宥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主动回应，还是该及时止损？
听了孙南宥的话，沈煜终于展露出笑容，眼神里又隐藏一些失落，“你喜欢便好。”
孙南宥看出了沈煜的一丝异常情绪，只是没有细问。很快，两人便走到祥云阁前面的一条小路上。
就在这条必经之路上，孙震的房间就在距离他们不远之处。换种说法，祥云阁就在孙震的院子里。
孙南宥早猜到孙晟会搞这一出，毕竟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许多高阶修行者夜里大多不眠，便需要一个空旷地方练剑。孙震的院子与孙南宥所居之处不同，这里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一座院落，且拥有一片极其宽广的空地。而孙南宥住的那个，顶多是个附赠一小片花园的两室一厅。
所以孙南宥觉得，孙震此刻一定还没休息，就等着沈煜现身求着人家指点指点剑法呢。
待两人逐渐走近，都不见孙震的身影，反而却听到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声音：一男一女，一起一伏，一轻一重……
而当孙南宥听清那是什么声音时，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孙震明知沈煜会住他隔壁，怎么突然在这时候要做这种事？！
且女子的哼叫声越来越大，连孙南宥都忍不住替孙震害躁！难怪一进院子就见不到几个人，合着是为了行他们主子的方便！
孙南宥整个脸已经红透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前进，身后沈煜见他停下，还问他怎么了。
“……”这么大的动静是听不见吗？还问他怎么了！孙南宥欲哭无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急忙拉住沈煜，“我……我们……”
“你想去看看吗？”沈煜朝他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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