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娘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把韭菜，慢悠悠地择着。初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得人昏昏欲睡。她眯起眼睛，看着韭菜叶子在指间翻飞，翠生生的颜色让她想起秀莲小时候穿的那件绿格子棉袄。
那件棉袄还是她亲手缝的，秀莲穿着它去上学，蹦蹦跳跳的样子像只小蝴蝶。可惜后来......福生娘的手顿了顿，韭菜叶子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突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从藤椅上滑了下来。
\"娘！娘！\"福生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水雾。福生娘想应声，却发不出声音。她感觉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颠簸着往外跑。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翠兰带着哭腔的呼喊。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刺得她鼻子发酸。她听见医生在跟福生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她还是听清了：\"老太太年纪大了，这次是脑出血，情况不太乐观......\"
福生娘躺在病床上，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些日子总觉得头晕，有时候眼前发黑，但她没跟福生说。儿子一家过得不容易，她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福生啊，\"她轻声唤道，\"给秀莲打个电话吧。\"
福生握着她的手，眼圈通红：\"娘，您别多想，医生说......\"
\"听话，\"福生娘打断他，\"叫秀莲来，我有话跟她说。\"
秀莲是第二天下午到的。她风尘仆仆地冲进病房，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福生娘看着她，心里一阵酸楚。秀莲比上次见面又瘦了，眼角的皱纹深了许多，才四十出头的人，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娘......\"秀莲扑到病床前，声音哽咽。
福生娘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秀莲的发质随她，又黑又亮，只是这些年操劳过度，发梢都开叉了。
\"秀莲啊，\"福生娘深吸一口气，\"娘对不起你。\"
秀莲愣住了：\"娘，您说什么呢？\"
\"那年......\"福生娘闭上眼睛，往事如潮水般涌来，\"那年你才二十多岁，娘不该逼你嫁给赵家那个跛脚儿子。娘知道你不愿意，可是......\"
\"娘，别说了。\"秀莲的声音有些发抖。
\"不，让娘说完。\"福生娘紧紧攥住女儿的手，\"娘是为了给你哥换亲。赵家闺女愿意嫁给你哥，条件是你要嫁给他家儿子。娘当时想着，你哥是家里的顶梁柱，得先成家......\"
秀莲的眼泪滴在母亲的手背上，滚烫的。福生娘感觉自己的心也被烫得生疼。
\"你嫁过去后，娘知道你过得不好。赵家儿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你。你怀着老二的时候，他还......\"福生娘说不下去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秀莲把脸埋在母亲的手心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福生娘知道她在哭，却不敢睁开眼睛看她。
\"最让娘后悔的是......\"福生娘的声音越来越轻，\"是小宝的事......\"
秀莲猛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脸上：\"娘，您说什么？\"
\"那年你怀了老三，计划生育查得严，你躲回娘家来。娘不该......不该让你躲在地窖里......\"福生娘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地窖太潮了，你又怀着身子......\"
秀莲的脸色瞬间惨白。那是她永远不愿回忆的噩梦。她在计划生育紧张的时候，被计生办的人抓了去，还差点被流产，最后在医院平安生下老三，但是为了没钱给孩子上户口对外谎称孩子死了，最后偷偷躲避到二姨家，但是在二姨家生病后来被医生误诊，用药过敏导致死亡……
\"娘知道，你恨娘......\"福生娘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娘这些年，天天做噩梦，梦见建设......\"
\"娘！\"秀莲扑在母亲身上，痛哭失声。
福生站在病房门口，脸色铁青。翠兰拉了他一把，小声说：\"别进去，让她们娘俩说说话。\"
\"说什么说！\"福生甩开翠兰的手，\"娘这是要把老宅给秀莲！\"
翠兰的脸色也变了：\"你说什么？\"
\"我刚才听见娘跟秀莲说，要把老宅留给她。\"福生的拳头攥得咯咯响，\"凭什么？我是儿子，老宅就该是我的！\"
\"你小声点！\"翠兰捂住他的嘴，\"让娘听见多不好。\"
福生甩开翠兰的手，冲进病房：\"娘！您不能这样！\"
福生娘睁开眼睛，看着怒气冲冲的儿子，又看看泪流满面的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福生啊，娘对不起秀莲......\"
\"那您就对得起我吗？\"福生吼道，\"我是您儿子！\"
\"福生！\"秀莲站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跟娘说话！\"
\"你闭嘴！\"福生指着秀莲的鼻子，\"你早就嫁出去了，凭什么回来分家产？\"
\"都别吵了......\"福生娘虚弱地说，\"福生，你过来。\"
福生不情愿地走到病床前。福生娘拉住他的手，又拉住秀莲的手，把两只手叠在一起：\"你们是亲兄妹，要互相照应......\"
\"娘！\"福生还想说什么，被福生娘打断了。
\"福生，你听娘说，\"福生娘的声音越来越轻，\"这些年，秀莲过得苦，娘心里有愧。老宅......就给她吧......\"
\"不行！\"福生猛地抽回手，\"我不同意，我知道这些年妹妹过的不好，但是我们也给了不少帮助，给钱，买衣服买米面油，给孩子们买东西，我们都没求过回报，但是这个房子是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怎么能说给就给呢，我不同意！\"
\"福生......\"福生娘的眼神开始涣散，\"你是哥哥......要让着妹妹......\"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生护士冲进来，把福生和秀莲推到一边。秀莲瘫坐在地上，看着医护人员围着母亲抢救，眼泪止不住地流。
福生站在墙角，脸色阴沉。翠兰凑过来，小声说：\"要不......趁现在把老宅的房本......\"
\"闭嘴！\"福生低吼一声，拳头重重砸在墙上。
抢救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医生摇了摇头：\"准备后事吧。\"
秀莲扑到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福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翠兰拉了拉他的袖子：\"福生......\"
福生娘的手突然动了动，秀莲赶紧握住：\"娘，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福生娘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她还是努力转向儿子的方向：\"福生......别怪娘......\"
福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跪在病床前，握住母亲另一只手：\"娘，我错了，我不该跟您顶嘴......\"
福生娘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笑意。她的手在枕头下摸索着，秀莲赶紧帮她拿出来——是一把老旧的钥匙。
\"秀莲......\"福生娘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老宅......给你......钥匙......\"
秀莲接过钥匙，泣不成声：\"娘，我原谅您，我早就原谅您了......\"
福生娘的手突然垂了下去，监护仪上的波浪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娘！\"秀莲和福生同时哭喊出声。
窗外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像是谁的心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福生娘走了，带着对女儿的愧疚，对儿子的牵挂，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秀莲握着那把还带着母亲体温的钥匙，哭得不能自已。福生跪在地上，拳头一下下砸着地面。翠兰站在一旁，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色渐渐笼罩了病房，也笼罩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福生娘用最后的力气，揭开了这个家庭尘封多年的伤疤，却不知道这道伤疤，会不会随着她的离去而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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