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雪松林弥漫着厚厚的湿气，高兰将酒坛子擦拭干净，随后脱下斗笠和蓑衣，抱着酒坛子走向林顶外的那片空地。空地外面是断崖，中间有一块巨石。
她一走出松林，银色月光就披在她身上，仿佛也在心疼她汗湿薄裳的模样。
她倚靠着巨石坐下，把酒坛子紧紧抱在怀里，双眼无神，冷冰冰地看着前方的那片黑暗……
仍在林中的云傲如雪松般伫立，眼神从来没有离开过高兰。看着她倚石而坐，不知在望着什么，或者说在等待什么。
最后，他也没有上前打扰，而是一瘸一拐地回了草屋。
他在屋内外转了一圈，把有用的东西都放到箩筐里，背起箩筐便再次一瘸一拐前往雪松林顶。
他把东西在巨石和高兰之后放下，从箩筐中取出一套干净的衣物，把它放在石上靠近高兰的地方，柔声说道：
“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吧。安姨一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听到“安姨”两个字，高兰眨了下眼睛。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怀里的酒坛子因为身上全是污泥和汗水的衣服又变脏了。
她轻轻把酒坛子放到一侧，没有知会一声便把外衣脱下……
云傲没想到她这次会这么听话，还在想着要怎么继续劝她，她背上的【九瓣花】便出现在他眼前……
那奇怪的花不似从表面纹上去，反而更像是从皮肉里长出来，令他好不惊奇。
可惊奇归惊奇，高兰不介意并不代表他不需要避讳，于是果断转身，将视线投向远方茫茫黑幕。
听到身后没了声音，他知道她已经把衣服换好，于是接着说道：
“地上湿气重，带着安姨坐到石头上来吧。”
高兰抱着酒坛子坐了上来，但人还是不肯说一句话，蜷缩着身体紧紧将酒坛子抱在怀里，望着远方出神。
云傲从筐里取出一张被子，把它披到高兰身上，并帮她裹严实：
“要是还觉得冷就跟我说，我来生火。”
他的箩筐里，还有从草屋带出来的干柴和一些野果子。
见高兰还是一声不吭，想着更深露重，他便在一旁把火生了起来。
顺着暖意，他背对高兰在石上盘坐着，心里不断想着他给安送饭那段时间，他和安的谈话。
他们不仅谈了安的身世、马田之死和妖人之说，安还给他讲了高兰在镜水的六年和在西郊林舍的九年；作为交换，他则给安讲了自己和高兰这两年一起经历的事情，包括他和高兰一起救下薛九和梁长弓。
他所吐露的事情不再有隐瞒，而是全部的信任与真诚。
最后，安请他帮一个忙并对他说了一句话：
安请他带一句话给高兰，同时让他告知高兰，如果有机会再见到白道，让高兰代她把那句话也传达给白道。
安对他说的，是他们交谈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出现在这里，让我可以毫无遗憾地离开这个世界。
——
各有所思的两个人一整夜都没有睡，也没有进行过对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似乎都在等着什么出现。
一夜过去，对面灰蒙蒙的山头渐渐冒出霞光。
高兰终于有了动静！初升的晨日便是她一直在等的景象。
她抱着酒坛子往雪松林走，路经巨石时发现了云傲带来的箩筐。她缓步走上前，眼睛丈量了一番，觉得合适便将手中酒坛轻轻放了进去。她背起箩筐，向一棵最为高大的雪松走去。
云傲依然坐在巨石之上没有干涉她的举动，只是静静看着她。他在等她从自我封闭中走出来；等她主动跟自己说话。
他看到她靠近那棵雪松之后，毫不犹豫就往上爬，即使没有外息，她没一会儿便到了树顶！
有这身手，难怪之前轻功那么好！他都不禁感叹。
高兰在一根枝桠上坐稳，将箩筐挂在附近断枝上，随后从箩筐中取出酒坛子，重新将其紧抱在怀里。
橘红色的晨日终于冉冉升起！
她轻轻拧开酒坛盖子，将其放到筐里。接着闭上双眼，将头稍稍侧抬，感受着这初日的温暖、这晨雾的清凉、这林风的柔和……
安姨，最喜欢雨后初升的红日了。
她小心从坛子里取出安的一小部分，缓缓张开手掌，任其乘风而去，散落在它们想要停留的地方。
云傲看着她一把一把地还安以自由，无限思绪涌上心头。
尘归尘，土归土。或许，这些属于安的万千尘埃，总会有那么一些可以随风而去、随物而载，回到她最初存在的地方吧。
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树上和石上的两个人都在思考着这个触及灵魂的问题。可都，不得其解。
——
待晨曦隐入云间，失了踪影，高兰手里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小部分，紧攥着的手在酒坛子里微微颤抖——她不舍得把它取出来。
这是她和安的最后一面，以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说好要好好道别的。”
她开始自己劝自己放手。
她将手中之物缓缓取出，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慢慢展开，尘埃不断从她指缝中溜走，未曾回头……
藏了一夜的道别之泪，也划过她的脸颊，不肯回头地溜走了……
一切心愿了却，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她的意识也随之出逃……
她精神消耗殆尽，一下子失稳，整个人便从树顶上掉下来！
发现高兰最后有迟疑的举动，云傲也凝神留意，却不曾想她竟然会直接从树上跌落！
他顾不得脚伤疼痛，抬腿便是狂奔。
可树与石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就算他没有负伤，正常速度也不能及时赶到，如今的情况更是不言而喻。
就算注定失败，可他除了疾跑，别无他法。
除非，他能够运息。
就在高兰即将坠地那一刻，云傲竟恰好出现在她身边，一把将她抱住！
人虽接到，但他狂跑的冲势还在，两人便直直向另一棵雪松撞去！
就要及树之时，云傲成功完成转身，将高兰护在怀里，自己则重重撞到了树干之上！
“啪！”
横抱着高兰的云傲双膝跪地之时，自树顶掉落的酒坛子也坠地碎裂开来。
碎裂的坛底，残留着小小一撮安的骨灰……
看着最后那抹尘埃也随风而消散，云傲明白逝者已矣，瘸着腿取来竹拐，背起疲累昏迷的高兰一步一步地挪回茅草屋。
——
高兰醒来是当日入夜后，云傲正好把晚饭做好。
“你醒啦！正好起来吃饭！”
他把旧鸡汤热好端上来，盛了一碗送到高兰面前。
高兰伸手去接，这才发现自己每根手指都缠上了纱布，虽已不觉疼痛，但行动仍是不便。
“我来喂你喝下吧，别撒身上了。”
云傲将一勺汤送到她嘴边。
高兰却是摇摇头，双手捧过云傲手中的汤，自己喝了下去。
都这样了也不让人照顾，真是倔强啊。云傲没有阻拦，安静等待她把汤喝完，接过她手中的空碗，关心道：
“还要再来一碗吗？”
高兰摇头。
“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高兰皱眉盯着他：
“你还没吃呢。”
云傲被她正经的面容逗笑了：“好。我这就去吃。”
他转身回桌的时候，高兰发现了他后背渗出的血迹。
饭桌之上，云傲跟高兰谈起了马田之死和妖人之说，并将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跟她说明。
“大局就该随便杀人吗？”高兰低声呢喃。
“安姨是心甘情愿的。”
安怕高兰想不通，所以特意交代云傲一定要将“心甘情愿”四个字告诉她。
“安姨只希望你好好记着她。其他的事情，她不想你过多追究；更不想你因此背负什么。她还让你，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明白。”
高兰的平静出乎云傲意料！
“阿蟹说，我们的内息特殊，不建议我们再修行。否则，会危及性命。”
高兰也将阿蟹的忠告告知。
“为什么？！”
不能修行这件事云傲实在难以接受。他千里迢迢从朔藩回到齐国，就是为了达到修为顶峰，入朝为官，创一番事业！
“我也不知道。阿蟹没有明说。但若非事实，他没必要特意交代这件事。”
高兰知道他的志向，不能修行这件事情肯定让他非常难受，可事已至此，总不能拿命来冒险尝试吧？只好建议：
“入朝也不一定要武艺超群。榃璧院长樊富英从未习武也能成为朝廷重臣，像这般文官定然也是名留青史的好官。不妨弃武求文试一试？”
云傲知道她是好心。但弃武求文，他不能接受。因此避而不谈。
云傲的沉默让高兰明白他不会接受这般建议，便问他日后有何打算。
“待我捎信问一下十七叔吧。内息运行是他教我的，或许他能有办法确认阿蟹说的是否有假。而且我跑去……”
云傲的话戛然而止。他本想提他今早成功运用一次外息并救下了从树上跌落的她。顾及到她的情绪便选择不再多说。
“去哪里？”高兰觉得他话没说完。
“没有哪里，只是想说阿蟹的话一不一定可信。”
高兰陷入沉思，开始一一解开手上的纱布。既然阿蟹能救下她和云傲，又有什么道理再欺骗他们呢？安当初让她去雍城精进武艺是为了帮薛九，现在阿蟹却劝告她不要再修行，这是不是为了保护她呢？不知道。她觉得自己这十几年的时间都活在谜团里，永远看不清事情的本质。
“你在干嘛？”察觉到她举动的变化，云傲从饭桌来到床边。
“除去碍手的纱布，给你换药。”高兰依旧低头拆解。
“你手上都还有伤，不方便。再说换药就是小事情，我自己能行。”
高兰仰脸注视着他，直接拆穿他的伪装：
“腿伤没有恢复为什么还要硬撑？知道你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吗？连内息都没法调用你怎么去上药？你不早点恢复……”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下，后续的话也没再接上。
她从一旁下床，扶着云傲坐到床上，自己去取来新药和纱布。
她坐到云傲身后，不解问：
“你不把衣服脱下，我怎么给你上药？”
云傲眼神恍惚，小声说道：
“那你，不许哭。”
高兰只顾着准备上药，没有注意到他话里有话，随意接了话意：
“伤口在你身上，要哭也是你……”
她的话再次停止。
云傲背后的伤口不但没有愈合，反而都裂开了，血迹沁满纱布，整个后背都是红肿的。
“怎会如此？”
昨天明明快愈合了，她昨晚也没让他动手，怎么今日就成了这般惨烈模样？有的地方甚至比昨日还严重！
云傲支支吾吾，终于蹦出几个字：
“背篓蹭的。”
“我怎么从树上下来的？”
高兰记得昨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除了她如何从树上下来以及如何回到茅草屋。
“你自己下来的，忘了？”云傲故作镇定，然后催促，“你不说这伤口倒挺疼的，快帮我上药包扎吧！”
高兰帮他把旧纱布解下，继续问道：
“回来也是我自己回来的？”
“那当然啦！你从树上下来之后，恍恍惚惚回来的。肯定是你那时候已经累得不行，所以都不记得了。”
高兰不再说话，专注地把帮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好，还帮他小心把上衣都穿回去。
换药结束，整个屋里都安静了下来，窗外又下起小雨，雨点敲打着竹帘，窸窸窣窣的，不断尝试着从帘缝里飘进来。
“你不该留在这里。等你恢复之后，就早点回越都吧。”
高兰的声音从云傲身后传来，他听得出来她是真心的。
当一个人真心不想留他，那便是真心让他离开。
这不禁让他想起了当年他离朔的场景，十七叔也说过类似的话：你不愿留下，那便离开吧。
当初他是决心离朔，没有任何的留恋；现在他也打算离开，却仍然放心不下。
他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开口，却不成想，高兰自己把话说了出来。
他转过身来，发现高兰正抱腿坐着，双眼无神地望着不时被风吹动的竹帘。
纵使不情愿，他也必须把手腕上的发巾解下。
他缓缓牵过她的左手，默默地把发巾绑到她手腕上。
抬眼看她时，她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泪水。
他多么希望，这一刻，她能够用眼泪挽留自己，哪怕一滴也好。
可她没有，她只是眨了眨眼，便把被他紧握的左手挣脱开，眼神再次聚焦到竹帘之上。
“夜里风寒，窗户不要轻易打开。我在棚屋休息，有事叫我。”
见她点头，他便拄着竹拐离开了。
沉默之间，距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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