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薄薄板壁，那女子又柔声问道：“后来呢？”
那男子冷笑一声，道：“你不知道后来？哦对了，那年你才几岁，能有五六岁？估计当时也不在京里吧？后来啊，那一年来武举的人，什么江淮的杨家、晏家、温家，闵地的翻海帮，西北的天缘派，西南的青城派，济南府佛慧派的尼姑们，还有峨眉派那些女道士……朝廷一个都没选！一个都没有！朝廷只寻了几个少林的和尚，去御林军里教了几天拳脚，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们十一个普通弟子，怎么来的，就怎么灰溜溜滚回去，但是家主始终容光焕发，喜笑颜开……他把钱塞够了，倒是真给他那二儿子混了份皇粮吃，塞到了禁军里，直接就是千户起步……”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女子的声音惊惶起来，道：“郎君流血了……妾身去问伙计要些布帛包扎……”
那男子道：“你不要去，陪我再饮一杯。这点小伤，算得什么？虽然我当时心境愤愤不平，但晏家公子，天生就比我更会投胎些。我跟人家怎么比？况且，后来我才知道，晏家这次上下打点关系，往里塞人的钱，也并没白花。朝廷也没有真的白白调戏整座武林一趟，也都给了各派说法……至少从那年以后，晏家的铸剑工坊，就不止能打造兵刃了。朝廷给了晏家铸造甲胄的许可……从那年以后，禁军的兵甲，就都由晏家供应了。而那之后，我也勉强算是熬出了头……我回去以后，师父怜我短短一个月间，失了父亲和兄姐，只剩一个寡母，在几个长老那里替我说话求情，让我负责带一队弟子，每年押运朝廷订购的兵甲入京，和禁军中人接洽。”
孙如峰向纨素低声解释道：“晏家是东南一带的铸造大家。禁军用他们的甲胄，确实质量比之前工部自己造的要好些……那年是嘉安十一年是不是？那年京里和地方上都杀了不少人。我师父让我入仕之时，跟我说过这段往事。他记得，那年工部和兵部加起来，一溜掉了十二颗脑袋，说是他们贪污军费，在为边境各卫所配置甲胄兵刃时，有意以次充好。这十二家原本都要牵连满门，男丁斩首，女眷没入教坊司的……当时已经封了他们的宅院，等着抓人了。但到了那年四月里，懿德太后病了，宫里为了给太后祈福，把这些人的家眷都赦免了，皆放他们回原籍了事。”纨素轻轻点头。
两人又听隔着板壁，那女子声音微微发颤，问道：“郎君的父亲和兄姐……怎么了吗？”
那男子叹道：“不过是天有不测风云罢了。我到晏家之后，开始每月能有三百文的月钱，升做正式弟子后，一个月能有二两……我就都托人带回家去，依旧供我哥哥读书。那年春天里，我武举不成，依旧灰头土脸，在晏家混着日子。我哥哥那年却中了秀才，排名还颇不低，府试张榜是那年的第三名。他自己觉得学问差不多到了火候，要趁热打铁，到金陵府去参加秋闱，试试能不能一举考中举人。我爹也觉得扬眉吐气，专门做了一身齐整长衫，要随着儿子去金陵府去见见世面……我爹图船票便宜，坐了那年刚刚到江淮跑船的天末渡司的船。船刚出淮水，上了运河，到夜里就遭了水匪……我姐姐当时怀着第二个孩子，知道了这消息……”
那男子说不下去了。隔着板壁，纨素也听不下去了。她拎起那个半满的酒坛，问孙如峰道：“这样听人壁角，殊不光明磊落。我要去敬此人一杯，孙大哥，你随我一起吗？”
孙如峰望一眼奚笪，道：“青青也一起吗？”奚笪这会儿却又灵光了，点了点头，起身跟在纨素身后。三人便到隔壁雅间门口，孙如峰出面敲门。
开门的是个严妆女子，约摸二十几岁，单论容色，不算十分惊艳，但身形窈窕，行动温柔，神色楚楚，自有一番得人心处。屋里桌旁，坐着一膀大腰圆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年纪，但面有风霜之色，鬓边已依稀有白发了。他坐着独酌，目光仍投注向楼下舞台方向，问那女子道：“是什么人？”
孙如峰先答道：“在下形意派弟子孙如峰，就是兄台隔壁的客人。方才听兄台也是好酒之人，特带了半坛残酒来，望兄台不要嫌弃。”
那男子十分意外，急急站起身来，向几人行礼道：“失礼了。在下铸剑谷晏家弟子周连川。”他指一指那女子，道：“这是内子。”那女子一惊，眼泪立即流了满脸。她胡乱拿桌上的手巾擦了一擦脸，向纨素三人福身行礼，解释道：“奴名叫怜嫣，是这位周爷昨日刚刚从清欢楼赎出的……”那男子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她，又重复一遍，道：“这是内子。”
纨素点点头，向那女子行礼道：“见过嫂夫人。在下离恨天弟子纨素。这位是天缘派奚笪。”周连川惊愕道：“姑娘是离恨天弟子……这位是天缘派‘心魔琴’奚公子？”他歉然一笑，道：“我方才还以为，隔壁自带这样的好酒来饮宴，会是什么达官贵人。原来也是江湖同道。”
纨素笑道：“这酒名曰‘清霜’，是我离恨天所酿的绝品，明月楼自然是拿不出来卖给周兄的。只是这酒颇烈，周兄还需量力而为。”她望一眼奚笪，奚笪接过酒坛，就要给周连川倒酒。旁边怜嫣忙过来接手，道：“几位安坐着，我不会饮，便来替几位斟酒就是。”周连川先干一杯，清喝一声“好酒！”竟被那酒激出了满脸的热泪。
一旁奚笪向怜嫣道：“嫂夫人也请安坐。咱们自斟自饮便是，哪里敢劳嫂夫人忙活？”色愈恭，礼愈至。怜嫣自问平生从未被人如此尊重过，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怅然，眼泪流个不住。纨素从袖中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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