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来平的土坯房里，烤肉的烟火气裹着果酒的甜香在空气中蒸腾，混着人群里粗重的呼吸声，在篝火跳动的火光里漫成一片暖融融的雾。土墙被火舌舔得忽明忽暗，把满屋子的人影拉得老长，又随着火苗歪歪扭扭地晃。
飞雨军的高层们陆续找位置坐下，板凳在泥地上蹭出“吱呀——”的响，粗嘎的笑骂声撞在厚实的土墙上，弹回来时带着点闷响，钻进每个人耳朵里。
就在这时，十几个穿兽皮的女族人搬着酒坛进来了。门一敞，外头的风“呼”地卷进来，撩得篝火“腾”地蹿高半寸，满室的酒香也跟着晃了晃。
陶坛往桌上一搁，“咚”的一声闷响，像敲在众人嗓子眼上——十五天赶路，唇齿早就淡得发慌，此刻那股酸甜的酒香顺着鼻子往肺里钻，连篝火的焰尾都像被勾得更欢了些。
“可算来了！”石率先探过身，络腮胡根根竖着，粗声粗气冲女族人摆手：“满上满上！往碗里倒，使劲倒！”
女族人刚提酒坛，虫在旁边急得“啪”地拍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作响：“对对对！那坛给俺！俺自己来，省得你们倒得磨磨蹭蹭！”
他手还没碰到酒坛，腰上就被琳狠狠拧了一把。
琳摸着隆起的小腹，眉梢拧成个疙瘩：“就知道喝！忘了上次在雪地里醉得打滚？”
“哎哟！”虫疼得龇牙咧嘴，脖子还梗着：“族长都没说啥，你掐俺干啥？”
“哈哈哈哈！”一旁的福胖子笑得肥肉乱颤，端起刚满的酒碗冲虫扬了扬，酒液晃出几滴落在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小虫子，你女人说得对！你家娃都快出生了，还敢这么野？”
虫被怼得没话说。
“小虫子”三个字落进琳耳朵里，她眉峰微蹙，随即抬了抬下巴，慢悠悠道：“就是，小胖子。想当年跟着族长从雨林里闯出来，风里来雪里去这么多年，你身边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咋就没个揣娃的？莫不是……你那身子骨不行？”
“你这娘们儿！”福胖子气得满脸横肉发红，刚要回嘴，篝火“噼啪”爆出个火星子，像在旁边搭腔。
我抬手敲了敲桌子，木桌发出“笃笃”的闷响：“哎哎哎，开会呢，先把嘴收一收。”
喧闹声霎时低了些，只剩篝火“噼啪噼啪”地燃着，焰光在众人脸上跳。
我看向正摸着八字胡偷乐的豆，扬了扬下巴：“不错啊，把雨原城管得有模有样，还酿起果酒了。”
豆立刻来了精神，端起酒碗抿了一口，砸着嘴道：“族长您是不知道，这雨原城附近的果子多到吃不完！雪过摘了野莓子，热天有山葡萄，随便发酵发酵就是这酒，甜丝丝的不上头……”
“可惜啊，”我打断他，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你的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豆手里的酒碗猛地一顿，酒液晃出些微，小胡子都惊得翘起来：“族长？您这话啥意思？”
“这次来，是带你回雨凌城的。”我看着他，嘴角扬了扬。
“俺不回！”豆急得“噌”地站起来，酒洒了半桌都没察觉，板凳在地上拖出“刺啦”一声：“雨原城刚站稳脚跟，俺走了这边咋办？”
我翻了个白眼笑骂：“你小子才多大，就打算在这山沟里养老了？”
话音刚落，福胖子突然凑过来，圆滚滚的脑袋探得老前，鼻尖都快碰到桌面：“族长，他哪是舍不得城啊，是舍不得城里那二十多个婆娘！”
“福胖子你放屁！”豆像被踩了尾巴的狼，指着他就骂：“俺跟你拼了！”
说罢，豆猛地起身，蒲扇般的大手直往福胖子脸上抓去。
可手才扬到半空，就被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稳稳攥住——琳不知何时站了过来，另一只手还护着小腹，脸上带着几分戏谑，身后的篝火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
“哎，豆大哥啥时候变得这么弱了？”琳轻轻一甩，竟把豆的胳膊带得晃了晃，笑道：“连我一个快生娃的女人都比不过，你这力气是喂了婆娘还是喂了酒坛？”
豆的嘴角抽了抽，挣了两下没挣开，急得脸通红，额角青筋突突跳：“放开！琳妹子，快放开！”
“放开也行啊。”琳嘟着嘴，眼神直戳戳往他腰腹瞟：“豆大哥，你自己摸摸，这些年除了抓女人的手劲见长，当年在雨林里披荆斩棘杀敌的力道还剩几分？怕是早就被安逸日子磨垮了吧？”
这话像根针，一下扎得豆哑了火。他瞅瞅自己圆了不少的肚腩，又看看琳虽怀着孕却稳稳当当的站姿，脖子梗了半天，愣是没挤出一句反驳的话。
旁边福胖子捂着嘴偷笑，被豆狠狠瞪了一眼，才憋住笑凑过来打圆场：“哎呀，都是玩笑！都是玩笑！豆团长当年可是一拳能打死野猪的主儿……”
“少拍马屁！”豆没好气地吼了一句，胳膊却乖乖不再挣了，只是梗着脖子对我道：“族长，俺不是不想走，是雨原城真离不得人！那些新纳的族人刚学会打猎，没俺盯着准出事！”
我急忙摆手：“这不用你操心，以后让布鲁来带他们就是。”
话刚落，我忽然反应过来，眉头一蹙：“你说什么？还有新加入的族人？”
豆重重点头，声音带着点得意：“是啊族长，好多在深山老林里单独生存的人，一个两个、七个八个的，俺都把他们聚集来了，足足有好几百呢。”
我皱起眉，脑子里打了个问号——这里去年不是被食人族洗劫过吗？怎么还剩这么多人？便追问：“周边的都邀请过来了？”
“那是自然！”豆拍着胸脯，胸脯上的肉跟着颤了颤：“只要发现有人的地方，俺基本上都忽悠过来了，跟您当年带俺们那会儿一样！”
“忽悠”俩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我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暗骂这野人连这词都学去了。想起从前他还是雨凌城最靠谱的军师，如今却在雨原城琢磨着“忽悠”人，把他调离这里的想法更坚定了。
我定了定神，直白说：“这里以后由布鲁接替你的位置。”
豆刚要张嘴反驳，我猛地加重语气，声音在安静下来的屋里显得格外清：“这是军令，不得违抗！”
他的话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那撇八字胡都耷拉下来，像被打蔫的草，半晌才瓮声瓮气应了句：“……是，族长。……可…”说着，小心翼翼抬头看我，眼里还带着点不甘心。
我无奈翻了个白眼，摆摆手：“行了，别摆出这副样子。你那些女人，一并带着去雨凌城。我记得你在雨凌城不还有一堆女人吗？就你这小身板，吃得消？”
此话一落，满堂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连篝火都似被震得“噼啪”作响，火星子随着笑声往上蹿了蹿。
豆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火烤过一般，却也松了口气，两片小胡子终于舒展开来，咧着嘴嘿嘿直笑，手又下意识摸向嘴角的胡子。
看着他这副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急忙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抬手端起酒碗，目光扫过满堂坐满的飞雨军高层，心头忽然涌上一阵感慨。
三年前，我们还挤在那狭小的山洞里，身边只有石、山、土，连六个男野人都凑不齐。洞外是呼啸的寒风，洞内只有豆大的火光。
如今这片打出来的地盘，这满屋子的人，都是当年那寥寥数人跟着我，一刀一枪拼出来的。算算日子，身边能称得上“老人”的，也只剩石和草了。
呵，真是恍如隔世啊。
我仰头将碗里的果酒一饮而尽，酸甜的酒香混着烟火气滑入喉咙，眼眶竟有些发热。火光把眼前的人影晃得有些模糊，连带着过往的记忆也毛茸茸的。
众人见状，也纷纷端起酒碗，跟着我一口饮尽。放下碗时，满屋子的目光都定定落在我身上，连篝火跳动的声响都仿佛轻了几分，空气里只剩酒香慢悠悠地飘。
一旁的十几个女族人手脚麻利，见碗空了便急忙上前，拎起酒坛续满，陶碗碰撞的“叮叮”声混着酒香漫开来，给这片刻的安静添了点暖。
蝶见我望着火光出神，悄悄拉了拉我的手臂，声音温软得像篝火边的热气：“峰哥哥，又在想什么？今日你好像总在发呆呢。”
思绪被拉回，我苦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转向众人，沉声道：“刚才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接下来，豆调离雨原城，由布鲁接管。会后，布鲁你和豆交接城内事宜与军队调度，不可有误。”
布鲁立刻起身，左手按在胸前，动作干脆：“明白，族长。”
“你的任务不轻。”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雨原城和其他城不同，这里有你的利齿部旧部，还有血牙部、碎骨部、驯兽部、海云部的俘虏和伤兵。你要想办法把他们拧成一股绳，让所有人真正融入雨族，认你这个领头人。”
布鲁点头应下，语气挺硬：“族长放心，这些俺能处理。”
“我会给你配一个管理雨原城的城主，她负责城内，你负责城外，和矛一个副团长。”我继续说，“矛，我会留下让他服从你调遣。裂岩暂任营长，其余职位你自行安排。但有一条——职位不能全从你以前的利齿部里挑，必须一视同仁。不管来自哪个部族，谁有能力、谁领导力出众，又没有二心，你就提拔谁。”
布鲁眉头微蹙，随即重重点头：“是，族长。俺懂您的意思，绝不敢偏私。”
我看着他眼里的坚定，没端酒碗，只是望着他沉声道：“雨原城的事，还有一条——依旧按豆的法子来，附近若有零散的人，不管是哪个部族的，都想办法让他们进城，成为咱们雨族的一份子。人多了，城才稳。”
布鲁点头应道：“是，族长，我记下了。”
“还有，”我继续说，声音里带着股硬气，“接下来，雨澜城、雨林城的猎物补给，就由雨原城来承担。你也瞧见了，这附近湖泊、草原、丛林密集，野兽数都数不尽，正好能担起这份担子。”
说到这儿，我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语气重了几分：“雨原城能不能真正站得住脚，能不能成为咱们雨族的坚实后盾，就全看你的了。”
布鲁猛地挺直脊背，左手重重按在胸前，声音掷地有声，在屋里撞出回声：“族长放心！布鲁定拼尽全力，让雨原城扎稳根基，绝不让您失望！”
我缓缓点头，重重拍了拍布鲁的肩，随即举起酒碗环视众人：“这碗，祝雨族越来越强！干！”
“干！”
“干！”
酒碗相撞的脆响里，众人仰头饮尽。
放下碗，满桌烤肉瞬间被抢空——石撕扯着兽肉，油汁淌满络腮胡。
虫抱着鹿腿猛啃，酒顺着嘴角往下滴。
福胖子嘴里塞着肉，手还在够最后一块烤腰子。
夜抓起整只烤野兔往嘴里塞，几个连长更是直接蹲在地上，围着半只烤野猪狼吞虎咽，骨头被啃得干干净净。
十五天赶路的饥肠辘辘，全在这狼吞虎咽里倾泻。
草带着岐、颖和十个雨原城女族人候在一旁，陶盘里的烤肉刚摆上桌，转瞬间就被抢空。
她们低着头飞快续肉，眼角余光瞥见那狼吞虎咽的架势，肩膀忍不住轻轻发颤，笑意藏在垂下的眼帘里，手上动作却没停，冒着热气的野猪肉转眼又被摆上。
草无奈叹了口气：“这是饿成什么样了？平日里也没少吃啊？”说着，她瞥见碟正扯着半块烤肉往嘴里塞，忙伸手在碟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你可是巫王，也跟着瞎闹，肉都快掉了。”
碟被戳得缩了缩脖子，嘴里的肉还没咽净，含混嘟囔：“本来就香嘛……”
岐在旁边捂着嘴，悄悄拽了拽我的胳膊，“峰哥哥……”眼神往我手里的酒碗瞟了瞟。
颖眨着蓝盈盈的影瞳，跟着轻声劝：“峰哥哥，少喝点吧，不然晚上咱们四个又拖都拖不动你了。”
我含着肉含糊应着，抬手摸了摸颖的头：“你们都吃了吗？”
草、岐、颖、碟都点头。草刚要开口，桌那头的石突然咧着大嗓门吼起来：“再来一坛！这酒不够劲！”话音未落，就见他把空酒坛往地上一墩，陶片溅起的脆响混着抢肉的笑骂声涌过来，把草到了嘴边的话冲得没了影。
篝火越烧越旺，酒坛一个个见了底。我看着满桌东倒西歪的醉态，石已经抱着酒坛往嘴里灌，连碟都被灌了半碗，脸颊红得像火塘里的炭。
我暗骂一声“憨货”，随即朝巧儿使了个眼色，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去让叶、豆、石别喝了，带他们去我房间等着。”
说完，我端起碗中剩下的酒，扬声扫过满堂人影：“今日尽兴就好，都别贪杯。明日还得早起赶回雨林城，散了吧。”
说罢，我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
众人闻言纷纷举杯，将剩下的酒液喝干，喧闹声渐渐收了些。
我缓缓点头，起身时顺势拉起碟的手，又挨次握住草、岐、颖的手，四双手被我一并拢在掌心，朝着门外走去。
脚下的泥路被积雪融水浸得软烂，牛皮靴踩下去就陷出个深窝，拔脚时还带着“噗嗤”一声闷响，溅得裤脚都是黑黄的泥点。
周围的嬉闹声混着酒香漫过来——土坯墙和茅草顶的屋子歪歪扭扭地挤在路两旁，屋顶的茅草被风掀得露出些枯草茬，屋檐下挂着的干肉随风晃悠，飞雨军的弟兄们正围着屋前的火堆喝酒吃肉，酒坛子碰得“哐当”响，笑声能惊飞檐角的麻雀。
我拽着蝶的小手，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避开泥坑，却还是没留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踩进个深泥坑，牛皮鞋整个陷了进去。
她皱着小鼻子，带着点委屈嘟囔：“峰哥哥，这雨原城怎么这么难走啊？和雨澜城、雨凌城相比，差太远了。”
我没好气地伸手将她从泥坑里拽出来，拍了拍她裤脚的泥：“你当哪儿都跟雨凌城、雨澜城比？雨凌城那青石板路，是因为族人多、底子厚；雨澜城能铺水泥路，是靠附近的石膏和石灰石，能烧水泥。这雨原城是新城，能有现在这样就不错了，别挑三拣四的。”
旁边的草听了，伸手戳了下蝶的额头：“就是，忘了以前住山洞的时候了？那会儿别说泥路，下雨连个躲处都难，现在有屋子住、有正经路走，该知足啦。”
颖跟在后面，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是啊姐姐，你看这些土房多暖和，比山洞强多啦。”
岐捂着嘴，没敢接话——在三个姐姐面前，她向来少插嘴，只低着头咯咯直笑。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顺着带路女族人示意的方向朝前看去。
借着众人手里的火把看过去，那些错落的茅草屋像被谁随手撒在地上的石子，东一间西一间地嵌在泥地里，屋檐几乎要碰到一起，火把的光在草顶和土墙上来回晃，把影子拉得老长，倒像是无数个黑黢黢的轮廓在暗处探头。
可就在这片土黄色的矮屋中间，竟孤零零立着一间青砖瓦房，瓦片在火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墙角爬着的苔藓被照得泛出幽幽绿光，和周围的简陋屋子比起来，透着股说不出的突兀。
“族长到了。这就是豆团长给您和几位夫人安排的房间……”女族人的声音低低的。
我微微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暗叹：豆这小子能力是不错，可在城池规划这方面，跟管理雨澜城的女巫红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轻叹一口气，看来把雨凌城的女巫诀调过来做城主，倒是个正确的决定。
看着那唯一的青砖瓦房，忍不住笑出了声，走上前伸手推开木门。
门轴“吱呀”一声转开，屋里的景象慢慢铺开——篝火摇曳，映得四壁忽明忽暗。
靠墙放着兽皮床，足有五米多宽，兽皮被绷得紧紧的，边缘还挂着些风干的藤蔓；屋子中央摆着陶壶，旁边是成套的木桌木凳，打磨得还算光滑。
“豆这小子倒还算细心。”我笑着点头，话音刚落，身后的几女已经嘻嘻哈哈地踏了进来，一边跺着牛皮鞋上的泥，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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