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卫氏终于醒来，梁亦成过来叫竹心，发现她仍旧呆呆坐在榻上，眼底淤青，看样子一晚上没有休息过。
正在犹豫的时候，檀儿的人还没来，声音已经到了：“竹心姐！竹心姐！忘归姐姐送了信来，是专门给你的。”
竹心掀开被子下床，一股冷风吹来，冻得她终于有些清醒。
“你昨晚没休息？”檀儿赶紧关上门，扶着竹心去床上坐下，给她盖好被子，“这里没有地龙，姐姐小心着凉！”
见梁亦成还在这里，她又说了句：“卢神医去看你娘了，快去吧。”
“多谢李娘子。”梁亦成深深作揖，转身就走，开门都只开最小的缝隙。
手里被塞了信封，竹心却迟迟不敢打开，她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过梁沐祈要主动出征西突。
镇国大将军都做不到的事情，忘归姐姐也不敢贸然行动，他怎么敢的！
檀儿看竹心的反应，明白到了现在，瞒着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左贤王固然对我们大楚友好，但他不是西突王，甚至不是西突王最重要的心腹，解决不了西突这个隐患，楚将军早就想出征的，一方面是她的身份泄露，到底还是影响了军心民心，另一方面左贤王年纪上来，影响力也逐年衰退，越着急越办不成事。
自从梁沐敬和宁王被赶去西突，左贤王的权力越来越小，而且宁王这个心腹大患不除，太子夫妇也无法安心，所以梁将军决定带军出征，宜早不宜迟。最重要的是，现在越来越多人都知道你在这里，梁将军他不放心。”
竹心闭了闭眼，拆开手里的信封，快速看完，上面是忘归姐姐给她分析的时局利弊，宁王此人，与西突人勾结，假以时日必定成为心腹大患。
梁沐祈也并非贸然行动，他早已经筹谋良久，各处部署都已经到位，做主这件事的人，就是陷入昏迷的皇帝，他手里有圣旨。
“走！我要去见他。”竹心没办法坐以待毙。
这次和扫平鞑靼不同，西突是历朝历代的心腹之患，上千年下来，也只有一次被荡平，被迫向中原臣服。
檀儿马上回头吩咐：“进来吧。”
半个时辰后，竹心在马车上小憩，迷迷糊糊的做了个梦。
梦里梁沐祈率领二十万大军出征西突，刀光剑影中，是漫天飞溅的鲜血，马革裹尸，浮尸千里。
一觉醒来，竹心已经是浑身冷汗，檀儿拿着拧干的热毛巾给她擦汗，担忧的问：“要不咱们还是慢点，梁将军出发在三日后，我们也能赶上的。”
竹心回想着梦里的场景，接过她递来的热水：“我只问他一句话。”
檀儿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继续劝。
赶路一天一夜后，马车忽然停下来，车外的支离问：“主子好像在前面等姐姐。”
这两三天实在熬得实在有些累，竹心精神萎靡，听到支离的话，突然瞬间 打起精神来：“檀儿，帮我更衣。”
竹心换了衣裳，重新梳洗了一番，沙哑的声音喊了声：“支离。”
厚厚的毛毡帘子被拉开，天空阴沉沉的，漫天的寒风呼啸而过，远处的大军犹如排列整齐的无数利刃，深深插入地底。
玄色铠甲之中，熟悉的身影骑着马缓缓而来。
竹心一步步朝着他走去，支离撑着伞劝道：“姐姐就在这里等吧。”
“我不想等。”竹心没有停下，坚定的往前走。
梁沐祈牵着马原本前行缓慢，看到竹心没有停下，一步一步朝着自己走来，不用夹紧马肚快速往竹心这边赶来。
在距离竹心还有两丈远的地方，梁沐祈便勒马停下，翻身下来，大步往前跑，扶起向自己奔来的人。
“你……”
“你要活着回来，不！完好无损的回来！”竹心抓紧梁沐祈的手腕，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梁沐祈从来不喜欢在战前给这种承诺，从小父亲教给他的就是，每一场出征，甚至出行，都要做好最后的安排。
竹心扑进他怀里，冰冷的铠甲冻得人发颤，她只能紧紧抱住梁沐祈，放低了要求，“至少得回来。”
“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梁沐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犹豫了会，梁沐祈还是问了出从前的那个问题：“如果这次我能回来，你愿意……”
竹心松了手，仰起头望着他：“我会照顾好孩子们的，等你回来。”
瞬间，梁沐祈眼睛骤亮，紧紧抱住竹心：“好！等我！”
“我一定等你。”竹心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能重复劝说自己，“你一定会回来的。”
不能耽误出征的时间，梁沐祈推开竹心，捧着她的脸道：“我知道我在做一件历史上只有一个人成功过的事情，也知道你担心我，是因为镇国大将军都做不到的事情， 楚将军都有后顾之忧的事情，我纵使出身将门，也打过几次胜仗，却从没有正面迎战过西突这样的草原狼军，你的确是为了你，但也是为了大楚，更是为了庭州和凉州的百姓，心腹之患不除，谁也无法安睡。”
“可是……”竹心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擦掉她眼角的泪珠，梁沐祈环顾四周，大笑一声：“你曾经说过，侧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何况西突人不是酣睡，而是虎视眈眈，历朝历代都想着南下。别人做不到的事情，我梁沐祈未必做不到，何况历史上还有人成功过，只要我得胜归来，必定能保大楚边疆百余年和平，如此功绩，我岂会放过。”
竹心知道他出征的理由，有她，有梁家，也有老皇帝的信任，更有开创盛世，名留青史的诱惑。
“竹儿，等我！”梁沐祈再次低头，在竹心额头上落下一吻，便转身大步离去，翻身上马，最后看了她一眼，叮嘱支离和檀儿照顾好她，便策马离去。
明明知道战争无情，明明知道梁沐祈的野心，明明知道他此去可能战死沙场，竹心却找不理由来挽留他。
这一路过来，竹心也想过，若是自己答应他，能不能劝住他准备妥当再出征。
下车后见到肃穆的军队，竹心就知道，自己劝不住他，正如他也永远困不住自己。
“走吧，回凉州。”竹心回头，记忆中的少年，眉眼如画，一身纨绔子弟的膏粱脂粉气，现如今，竟也长成了剑眉星目的铁骨将军，一呼百应，率军北上。
他们还没有进凉州城内，便远远看到谢韵身边的人在驿站里等着。
支离立刻靠边停车，嬷嬷快步上前来：“沈娘子请晚点进城，京城来人了。”
“是谁？”竹心并不意外，梁沐祈调动大军已经好几天，从开始行动，肯定就有人察觉。
梁沐敬已死，荣氏也拿到了联系宁王的信物，庭州的动静从太祖时期就被紧紧盯着，不知道会是谁趁着这个试探谢韵。
嬷嬷抬手挡住嘴，做了个口型，支离面色微变，一扭头，正好看到了竹心打开帘子：“姐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沉默半晌，竹心抬眼道：“凉州是我们的地盘，从来就不是世家的势力范围，他们能进来，看来大雪已融，道路已通。”
想到梁沐祈北上，他应该也问过钦天监，今年的凉州，大雪到此为止。
“进城！”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进了郡王府，竹心回去自己院子，正如她所料，没人敢过来找她的麻烦。
休息了半天，竹心恢复了些许精神，好好用了一顿饭，这才去看望卫氏。
卢大夫站在廊下来回踱步，看起来遇到了不小的问题。
“沈娘子！”卢大夫很惊讶，“你怎么……”
话还没问完，随即他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是，哪怕梁沐祈不在，也没哪个缺心眼的家伙来找你的麻烦。”
竹心没有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径直进屋去，看到卫氏在喝药，梁亦成躺在旁边的榻上休息，稍微安心。
至少保住了这对母子，忠义伯那边也能有了交代，梁沐祈也不用背上兄弟阋墙的名声。
“竹心……”卫氏看到她，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又担心吵到儿子，音调才降低了不少。
走到床边坐下， 竹心问她：“等天气转暖，我就派人送你们回京。”
想到梁沐敬的尸首，她又道：“该死的人已经死了，你终究是成哥儿和立哥儿的母亲，定国公府的二太太，忠义伯的女儿，回去才能安排好两个孩子的将来。”
卫氏怔了下，随即自嘲：“我这样的人活着有什么意义，连累两个孩子不说，还连累了爹娘。”
“娘不想回去，就我回去，把弟弟接过来就是。”梁亦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眼神无比笃定。
原本情绪还算稳定的卫氏，眼眶里马上溢满了泪水，竹心拍拍她的背：“这样也行，反正这边有表姐和忘归姐姐照拂，也还不错。”
不知想到了什么，卫氏抬起头来：“我要回去！”
安抚了卫氏和梁亦成，竹心起身出去，看见卢大夫还在廊下，一脸苦恼的模样，不由停下来问了句：“你在想什么？”
看了眼屋里，卢大夫也没有隐瞒：“在想梁二太太能活多久。”
竹心皱眉，他摊手：“没有办法，梁沐敬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早就做好要拉卫氏母子陪葬的打算，幸好芦苇留了一手，换了给你们家大哥儿的药，他才能活下来，不然以他的身体情况，几天前就该和他爹一块上路了。”
“原来是芦苇……”竹心想到芦苇死前的话，心情更复杂了，“芦苇的亲娘和梁沐敬的亲娘是一起长大的，高氏死后，一直都是芦苇的娘在照顾梁沐敬，真真是当他是亲儿子了，芦苇但凡不是跟着梁沐敬，这会儿也该娶妻生子，而不是客死他乡，到底还是高氏的遗泽，才保住了成哥儿的性命。”
卢大夫挑眉：“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本就是梁家的家生子，之前和芦苇蓬蒿又有一些交情，加上在梁沐祈他祖母院子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都知道。”竹心回头看了眼。
刚才他们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梁亦成肯定听到了。
卫氏坚持要回去，只怕也很清楚自己撑不了太久。
离开卫氏这边，竹心去看望谢韵，在院子里碰到了个有些眼熟的中年男人。
两方既然碰上，嬷嬷也不好不介绍：“崔老爷，这位便是沈娘子。”
“姓崔？”竹心突然笑了，“见过崔老爷，不知道崔老爷可认识崔琰崔大人？我和他乃是故交。”
听到崔琰的名字，面前的崔老爷面色顿时绷不住，眉毛都扭了起来，干巴巴的回道：“沈娘子，崔某不认识崔琰。”
竹心微笑：“是吗？可瞧着崔老爷的相貌，和崔琰大人有些许相似，还以为你们同出一脉呢。”
崔老爷一想到崔琰这个崔家的逆子，额头上的青筋直跳，都已经可以避开这个沈竹心了，她偏偏要撞上来。
“崔琰已经不是崔家人，被赶出了崔家，沈娘子请勿再将他和我们崔家扯上关系。”
不过随意调侃一句，便已经这般忍不住，竹心也没有继续，笑盈盈的福身：“崔老爷慢走。”
“告辞！”崔老爷匆匆抬手，脚下生风般的快速离去。
望着这男人的背影，竹心忍不住笑出声来：“崔家也是几百年的大族，比不上王谢，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才是。”
进屋后，竹心发现，屋里多了个男婴，谢韵面色有些阴沉，眉头更是怎么也松不开。
“崔家过来说了什么？”竹心过去坐下，望着摇篮里的男孩，“淑妃那边有怀疑了？她本来就是聪明人，应该一早猜到我们是权宜之计才对，还特意来看孩子，是有别的缘由吧？”
谢韵抬头回道：“淑妃要萧令柔手里的兵符，她说孩子是谁的无所谓，她要的本来就是个名头。”
竹心顿住，半晌才夸了句：“还真是大度量，儿子死了都不在意，六皇子没保住，如今她能从哪搞个皇子来？”
“未必需要皇子，崔家来人，淑妃走的是太子妃那边的门路。”谢韵的神情依然凝重。
“崔家竟还真成了王家的走狗，崔家的列子列宗知道吗？”竹心走到谢韵旁边坐下，“总不能是崔家着出了崔琰这么一个可用的人吧？”
谢韵默默点头，竹心啧了声：“崔家还真有意思，当年崔先生孤儿寡母被他们吃绝户赶走，如今崔琰硬生生被逼逃出崔家，这种一条一个准的功力还真是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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