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完，卓夫人先是吃了一惊。什么膝下有子，早在缇萦递帖过来的时候，她早就派人去去打听了一番，缇萦进门不足一年，周正那边是一点信都打听不出来，那孩子现在都是十岁的年纪了，怎么可能是她的孩子。
卓夫人很快又面色如常，只道：“绛侯府乃功勋世家，何等体面煊赫，如何能请不到一位心满意足的先生，我相公他怕是徒有虚名。”
缇萦略略点头，当下便答道：“不敢隐瞒卓夫人，我家湛儿是个不拘一格的小子，如今越长大，提出的问题却刁钻，就连诸葛先生时不时都会感到头疼，是以，脱了好些个人，才打听到卓先生与那孩子臭气相投，这才寻了过来。”
卓夫人嘴角挑起一丝不以为然，淡淡道：“这孩子这么刁钻，那指定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学什么样，父母都是个霸道不讲道理的，能指望孩子是什么样！”
缇萦心头咯噔了一下，却片刻不曾迟疑，声清如玉：“若父母真是不讲道理，大可以找个棍子将孩子打回学院，我又何苦跑这么一趟！”
“缇萦大夫好言辞。”卓夫人面色淡密，依旧未有什么波动，“早就听闻你语锋凌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贵妇老夫人被你欺压的不敢言语。”
缇萦胸口一阵气愤翻腾。她就知道都是不可能那么轻易罢休，这些日子定然没少在外面演戏。她竭力压制怒火，过了须臾，才平静了声气：“夫人，你我虽不相熟，但我素敬重夫人为人。我想，夫人能放出话去，在寻卓先生之前必定得得到您首肯是有道理的。”
待喘了口气，缇萦继续说道：“男子一心求学识，求功名，对后宅家事知道的非常有限，容易被人的三言两语所蛊惑，但您不一样，您是女子，深知女子不易，同样也深知女子伪装，能过了您的眼的，必然是您符合您心中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这话说了后，卓夫人脸上微微一怔，看着缓和了些许。
下面的话才是要紧。
缇萦接着说道：“至于夫人所闻之事……”她放缓了呼吸，抬头对上卓夫人的眼睛，“缇萦不知道什么叫欺压，只知道，作为女子，若是一直忍气吞声，最后的结果……怕是不好。人在世一生，敢做，就该敢当，不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凭空造谣，人间黄泉，迟早是要真相大白的，谁是谁非，谁也别喊冤。缇萦敢当此言。”
屋里落针可闻。这话说的简单明了，任谁也能听得明白。
卓夫人着看缇萦，过了片刻，她才放柔了唇角，这是今日缇萦见到她的第一个表情。
“何不闻以德报怨？”
缇萦声音很轻，但目色坚定：“若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方知人间终有善恶。”
卓夫人微微叹息，不再说话，但神情已与刚才的淡漠两样了。
缇萦蹙起眉头，缓缓道：“还有那孩子，有些事可为可不为。可我男人能不顾旁人眼光，在自己未成婚时收养那孩子，且不曾对任何人说过，那是他收养的孩子，怕别人轻视他，我嫁夫从夫，也没过多奢求，兴许只是抬抬手，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缇萦并非大慈大善之人，只是想进些绵薄之力，求一世安心。”
周湛的生父是烈士，他值得缇萦夫妇用心照顾，细心教养。
卓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却见缇萦语音诚挚，眸光坦然，那犹如万年冰山一般地面孔，终有由融化地迹象。
过了一会儿，她温和道：“听说你自己都开了书院，怎么不叫孩子去呢？”
缇萦见她脸色，知道事已成了八九，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不瞒夫人，百川院里收的都是女子，他去了怕是不方便。”
卓夫人终于笑了，知道缇萦真是心中有大义，这种能将女子放到高处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信的。
她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家那个最近正发愁没人跟他顶嘴争辩呢！”
“真的？”缇萦眼睛一亮，“湛儿最近也是将我说的哑口无言！”
卓夫人微笑道：“说不好两人真能处。”
其实来之前，缇萦还认真将卓夫人打听了一番，能让卓先生心甘情愿被妻管严的一定也是极有才情的。
这一打听才知道，卓夫人也是很有名的才女，每每卓先生提出什么‘无理’要求，卓夫人便让卓先生解决一个问题，她不仅会问书中春秋，凡医理、星象、理财、管家、律法、甚至人情世故，都有所涉及。
一来二去，卓樾竟屡屡败下阵来，以至于每次提的要求都被否定，时间久了，这妻管严的名声就出去了。
旁人只知妻管严，极少人知道为何，幸而当初淳于煜与卓樾有过一两次交集，那卓樾对妻子格外赞赏，才引来了猜测。
古代资讯不发达，卓夫人又是女子，说出去被相信的几率太小了，真真是辱没了卓夫人的才情。
接下来，两人又说笑了会儿，缇萦告辞出来。
这一出来，杏儿就连着喘了好几口气：“老夫人也太恶毒了，手段真是下作！”
缇萦实在累了，有气无力道：“卓夫人心里明白着呢，她只是想听听我怎么说！”
杏儿见缇萦神色不对，赶紧上前搀扶：“姑娘，你放心，众人的眼睛不也都是瞎的，随她们怎么说！”
两人上了马车后，杏儿赶紧给缇萦的腰后放了个垫子，心疼道：“这卓夫人说话也太不客气，倒像是我们理亏似的。”
“是有些奇怪。”缇萦眯着眼睛，声息轻幽，似在自言自语，“窦氏怎么会跟卓夫人相识……”
缇萦闭上眼睛，仔细想了想，窦氏没有跟卓夫人接触的理由，如此说来，那就是从别人那听的，看来，窦氏在外面做的事，说的话，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范围。
周家世交中的女眷，大多已和窦氏建立了或深或浅的友情。人家几十年的情分了，你一个刚嫁进门的新妇，就敢去不请安，敢堂上顶嘴，这任何一条，都可以叫那些人马上好些个来回！
何况窦氏如今变聪明不少，只需要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就很能博得同情了，再加上她把有些事掐头去尾说上一点，就更容易引起为误会了。
片面的事实也是事实，人家一句坏话都没说，缇萦怎么反驳？
更恐怖的事是，那些片面的事实，经过有心人加工，就会变成新的更荒唐的版本，接着一传十，十传百，说出去的话就和泼出去的水一样，再也收不回了。
缇萦知道，事情越来越麻烦了。
但今日与卓夫人一见面，倒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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