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叔叔露出了一个心酸的微笑，“我出身大族，比常人有着更多负担，家族对我赋予厚望，我不敢有任何大意，也只有在竹林里才能说些心里话。
延祖啊，像我这样的人，可能一生都无法活出真正的自己，我早就与家族无法分割了，家族给了我一切，也让我失去了自由。”
“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吗？”
“我……王戎叔叔，您对我清查土地的事怎么看呢？我该怎么做才好？”
“可以做，但不能太过激进，必得缓一缓，再绕一绕。”
“可这样做怎么能服众呢？”
“你何必明知故问，你想要的光明谁都给不了，你要坚持可以，但不能太过天真。
这么说吧，你若要分我族田地，我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我那些族人是真的会对你不利啊。
你可能不会明白那些人对土地和权利的贪婪，也不会明白你要做的事到底有多危险。”
“我不怕危险，我在乎的是自己做的对不对。”
“你觉得陛下今日之举是为了什么？”
我随口说道：“为了补偿王恺啊。”
“错！陛下这是在保护你。
他明明可以看着你得罪人，任由你打压士族势力，然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杀了你。”
我听后一惊，“那……那……”
“你知道贾谊吧，他这种天才，在任何时代都能熠熠生辉，他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怀疑自己，可他怎么会知道，他的策论会为后世汉武帝带来多大的贡献。
他郁郁而终不是不够聪明，不是提出了不正确的建议，而是他没有顺应大势啊。
所谓法、术，皆取决于势，汉文帝虽然知道该怎么做，但却没法那么做，这就是势。若是贾谊生在武帝时代，必会一飞而冲天。
延祖啊，陛下为你解围是为了留你有用之身以待后用，希望你不要辜负陛下的苦心，当争则争，该隐则隐，别莽撞。”
我就觉得奇怪，这一点我真没想到，于是我支支吾吾道：“可……那我该怎么办？”
王戎叔叔叹了口气，“你呀，以后不要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不笨，只是被固执的想法填满了。
现在天下统一，寒门渴望建功立业，百姓受够了士族压榨，各地兵权都在藩王手里，这种情况要打压士族不是不可能。
可陛下体力大不如前，志气也消磨殆尽，若是强行去做，只怕会适得其反。
吴蜀旧地仍被各大旧族把持着，只要一动乱很容易形成割据。各地藩王日益壮大，镇压士族会让他们拥兵自重，甚至可能在士族的支持下夺权称帝。
你告诉我，让陛下在精力不足的情况下强行去打乱平衡，是对的吗？”
“这个……可没必要非得陛下去做啊，可以任用有能力的人去做这些事。”
“哈哈哈……”
“您笑什么？”
“有能力？延祖啊，陛下真的敢重用有能力有威望的大臣吗？”
“王叔叔，我也想过，陛下信任提拔的每一个人都各有特点却又有着一些难以服众的瑕疵。”
“这个问题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周公、姜尚、伊尹这些人来了，怕是都只能想着自保。”
说来说去还是根基不正，司马懿射出的箭兜兜转转终于射中了司马炎的额头。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神慢慢黯淡了下来。
王叔叔摇摇头又自顾自地说起来，“陛下上位后，为了安抚士族大肆封赏，为了平衡士族又不断任命藩王，现在为了限制藩王又开始重用外戚……
这些事不是一蹴而就的，陛下就是在用文火慢熬，收束平衡权利，逐渐和平解决这一系列问题。
这难道不就是烹小鲜吗？”
“我明白了，可……唉，只怕是在养蛊。”
“但关心自身有没有修养，何必管能不能做什么呢。”
“谢王叔叔开导，我只怕自己死的不值，我会等待时机但不会放弃。”
他无奈地撇了撇嘴，然后转换了一副表情请我吃饭喝酒，此时他又恢复了洒脱自然，我都分不清王戎叔叔到底什么时候是伪装，什么时候是真情流露。
我觉得他自己也很难分清吧……
他对我的劝诫到底是真心为我，还是因为爱惜自己的田地？他内心是真的洒脱自然？还是洒脱自然才是他的伪装？
既想建功立业，又想逍遥自在，对事干脆利落，对感情优柔寡断……
在他身上有几种相反的特质不断转换，他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这些没法关联的特质在他身上融合才是完整的他？
招待完我后，他对着门口骂骂咧咧的把我送出门，说别想动他的土地。
我分不清他是要维持平时的人设，还是借口给我送话。
虽然知道是做样子，但还是让我有种寸步难行的感觉，我好痛苦……
我感觉自己既背叛了亲朋，又没法坚持志向。总觉得现在才是最好的时机，未来，怕是要蛊虫互噬。可我又怕自己想的太过悲观，以至于打乱国家的部署。
等我回到徐州，陛下的诏令也来了，他在诏令里严令清查各级官员及乡绅的土地。
我有种放松的喜悦，陛下做了决定，我终于可以不再纠结了。
有了陛下诏令，我抽调人员制定计划，规定了丈量土地的标准，打算半月后正式派他们去丈量全州土地。
我做秘书丞时学过裴秀的制图六体，正好用于丈量土地，我让他们按照裴秀的方法制图，顺便完善各郡田图。
我打定主意，其他人我不管，如果王戎叔叔真的不理解，干不下去就只有辞官不做了。
上天真的像是在开玩笑啊，我这里计划还没做完，就听说陛下病重，皇后的哥哥杨骏把持朝政，司马炎病中曾召汝南王司马亮共同辅政，却被杨骏强行压下……
我有不好的预感，这晋朝要开始崩坏了。
晋朝是自古以来开国王朝里矛盾最多的，也是聚敛最严重的，若是想要天下太平下去，必须要先制止聚敛。
可惜，唯一有希望做成这件事的司马炎不久就死了，把烂摊子留给了什么都不懂的司马衷。
把持朝政的杨骏做事不遵循礼法，夺权争利欺压群臣吃相很难看，纯粹就是草包一个。司马亮看出他的作为就直接回了封地，他知道这家伙狂妄不了多久，打算慢慢看着他自己作死自己。
唉，这个草包算是扯掉了内朝政斗的遮羞布，先前的争斗都在暗地里，现在直接搬到了台面，往后的野心家怕再也压不住了。
这草包知道自己没有威望，做出跟王莽、曹丕、司马炎这些人一样的举措，开始大肆封赏群臣，而陛下死前清查土地的诏令直接被他废除了。
呵，连我都被赐予了很多土地。
我有些累了，或许，该请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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