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原本已经浑噩的神智，再度被刺激得清醒过来。
换作其他的灵魂，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喝过孟婆汤，就已经彻底遗忘了前尘。
可道尊帝者的魂魄远不是幽冥法则和手段能束缚的，一旦受到情绪刺激，仍然能从遗忘中复苏，强行挣脱浑噩，灵光尽复。
他有些吃惊地看向了前方，神色中闪过复杂之色。
一旁的月微倒是抵达了极限，神智浑噩，思维混沌，迷惘地拉着李源往六道轮回的旋涡中跳去，又被僵立原地的李源给反扯了回来。
那些滞留者也已经彻底忘记前尘，见排在前头的李源不动，虽然本能中依旧尊敬不敢招惹，但面对轮回的呼唤，都默默绕开李源，一个个跟下饺子似的，毫不犹豫就跳入了其中。
有人直投上三道而去，有人在漩涡中挣扎，迟迟不见归宿，也有人二话不说一头栽进畜生道......
他们的命运，从喝下孟婆汤开始，就已经与前尘截然不同，来世究竟有怎样的缘法，全看天意的安排。
不止这些滞留者，浑噩迷惘的生魂们也前赴后继地跟了过来，排队跃入了六道轮回的大旋涡之中。
然而，李源已经不再关注那些，他眼中，那红裙凄婉的身影是如此的熟悉而遥远。
“沈...沈姑娘......”
李源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却发现自己嗓音竟然变得有些沙哑。
这一生跌宕起伏，背负的责任越来越多，涉及的因果越来越危险，从不敢为私情小爱停留，内心深处对那种陌生的感觉也惶然无措，下意识选择退避。
昔日亲自奔赴乱世之中，送沈玄曦进入地府，便以为尽了最后的情谊，彻底断了这天授的仙凡情劫。
结果，谁知在这六道轮回之前，竟是再次遇见！
这一刹那，李源联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小虎在这地府煎熬如此之久的原因之一。
那孩子，一定从所谓的‘天命’中，看到了有关沈玄曦对于李源的一部分含义，故而等待着接引，甚至劝导其留下。
这......是所谓磨砺圆满的一部分吗？
李源身为道尊帝者，此刻竟也心有迷惘，不知这是能被看透的天意，还是那位特意所布下的、无法窥探的‘天意’。
若是老张能够现身，李源肯定要问问，不止是此事，也还有当年归山后的莫名含怒一脚。
他还记得，自己当初从梁山地界回来，老张气冲冲就踹了自己一脚，那表情还很是恨铁不成钢......
李源的思绪无限翻飞，然后又被那道温婉柔和的声音顷刻拉回。
“李公子，山人李源，或者说山神李源也好......”
“到了如今，你......依旧有诸多顾虑吗？”
沈玄曦自六道轮回的旋涡旁站起，轻轻扫去了身上的尘埃，移步款款而来，虽无神女的仙灵缥缈之气，却也显得端庄从容，颇有大家风范。
李源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
“一介凡人女子的心意，就如此不堪么，连提及都要沉默......”
一袭鲜艳红裙的沈玄曦面容依旧美丽。
她的靠近，每一步都蕴含了极大的紧张，努力温柔而笑，可见李源哑口沉吟，眸光瞬间黯淡下去，不禁自嘲低头，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如同纯净的宝石，摔碎在焦黑冥土大地之上。
李源苦笑一声，回答了沈玄曦之前的问题：“谈何悔意，只是错愕罢了，没想到还能相遇。”
“既无悔意，可履旧约？”
沈玄曦轻咬贝齿，目光灼灼，上前一步，站在这六道轮回之前苦等，多年积攒的勇气战胜了此刻的忐忑不安，让她比生前要勇敢许多。
面对这位凡人女子的魂魄，一旁搀扶着李源的月微不知为何，悄悄松开了师父的手臂，像一个不敢牵涉长辈恩怨的孩子，本能中摇头后退，默默关注如同吃瓜。
虽然她灵光黯淡，神智浑噩，但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复杂为难的气氛，宛如炼狱修罗场所。
眼前这女子生前虽是凡人，可两句话就能弄得道尊帝者沉默，不敢回应，这也算是万古罕有的奇景了。
感受着李源脸上的复杂之意，以及一闪而过的柔和，沈玄曦双眸闪烁，如同万丈星海，似有瀚海辽波酝酿其中，不退反进。
此刻的她，不再是生前那个背负家族声誉的沈氏千金，只是一个在幽冥地府等待多年的孤魂，若是这份希望彻底断绝在她所念想的人面前，沈玄曦就算性格再温婉如水，也绝对会受不了的！
“为何不敢回应！”
沈玄曦鼓起勇气，红裙飘动，快步走到李源面前，伸手似乎想拉住他，却又突然想到两人之间天差地别的身份......突然的自卑怯懦，以及担忧李源各种淡漠反应的忐忑之下，令那只纤细的手，最终只轻轻捏住了李源的袖口。
她别过了头去，决堤般的泪水伴随动作甩落，身躯似乎在颤抖，声音比幽冥大地上抚过的清风还要轻微。
“我只求你许下的一世情缘，不会纠缠你漫漫仙路的......”
看着轻轻扯住自己袖口的纤细手指，李源眉头轻锁，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打断。
“我知道，对一介凡人动心，不过是上天赐给你的情劫，我沈玄曦......在苍天眼中，只是工具般的存在。”
“但身为仙神的你能否明白......对于一个凡人而言，竹林之中数年的相知相伴，那样美好而淡然的相遇，挽救了我灰暗傀儡般的人生，是宛如天赐般的幻梦邂逅。”
“虽是所谓的仙凡之劫，可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你我内心都知道！”
“你是天上的仙，有你的难处和职责，所以你慢慢地躲着我、避着我、淡漠地疏离我，我能理解......”
“可当年一别之时，你若真的狠心，何苦许我来世之约？”
“既然许了我如此虚无缥缈的来世，如今轮回尽头再相逢，何以再犹豫不决？！”
满腔勇气都伴随着这番话语散尽，沈玄曦眼眶发红，缓缓回过头来，动作神态依旧显得端庄绰约，只是那双颤抖的手，紧紧拉住李源的袖口，直视着这位源尊的双眼。
为一个寿命永生的存在，在阴森恐怖的幽冥地府中煎熬，在轮回尽头默默等待一个未知的结局，对于一个凡人女子而言，需要莫大的勇气。
纵使李源当初再如何觉得自己看透劫意、断情绝性，甚至不以为然，可如今再看到这双充满凄婉哀伤的眼眸，依旧不忍伤之。
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当年那一场情劫，自己根本就没有走出去过，自欺欺人的‘堪透’，终不得圆满。
苍天要他体验七情六欲，看尽红尘百态，当年的他却自以为道心稳固，以为能胜天之意，强行扭改过程与结局，这是何等的可笑。
明悟了自己的道、看清了自己的路，却不敢面对这一丝悸动的情，将其狠心埋葬，李源当年做出的选择，既是正确，也是错误。
他从未想过，既然自己拥有无法祛除、也不愿舍弃的人性，那么为情悸动是前行途中必然发生的事情，他的身躯本体是顽石，可灵魂又不是块冰冷的石头！
但总而言之，往事已成过往，也间接铸就了如今的源尊。
恍惚间，李源仿佛又看到了那场漫山遍野的大雪，看见青翠竹林傲然挺立在风雪之下，而那红裙纤细飘然、如同腊梅般映在雪中的凄婉女子，依旧站在竹林深处、站在自己身前，笑容悲伤，清泪如璃。
“若有来世。”
站在六道轮回的旋涡之前，李源缓缓开口，沉声复述了当年的回答。
既然都已站在轮回尽头，那么，一切交给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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