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团圆与裂痕
每年冬至，暖阳洒在小院，也是林老爷子的生日。这一天，王翠兰总是起得比平日更早，天色还未完全亮透，她就已在厨房忙碌。
林老爷子和王翠兰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林海娶了妻子苏瑶，二儿子林宇娶了妻子赵萱。两个儿子成家后，各自有了两个孩子，每次阖家聚会，便是标准的十人餐，一张大圆桌满满当当，承载着一家人的欢声笑语。
王翠兰是个讲究人，凡事亲力亲为。她觉得外面的饭菜有地沟油，宁愿自己累些，也要为孩子们准备一桌丰盛又健康的饭菜。十双筷子，十种口味，各有偏好。林海爱吃清蒸鱼，林宇却钟情红烧；苏瑶为了减肥，对红肉避之不及，赵萱则顿顿馋那软糯的猪蹄膀；四个小孙子孙女，喜好更是五花八门，有人爱吃糖醋排骨，有人偏爱玉米虾仁。相较之下，最好伺候的当属寿星林老爷子，他向来不挑，只要一家人围坐，饭菜热气腾腾，他便心满意足。
王翠兰打从年轻时从婆婆手里接过管家大权，便将一家老小的事都放在心上。大到孩子买房结婚，小到吃喝拉撒，她都操持得井井有条。林老爷子性子温吞，不爱张罗这些琐事，乐得让她管，两人一刚一柔，倒也相得益彰。
早些年，两个儿子还小，总爱依偎在母亲身旁。可成了家后，被各自的媳妇牵着走，王翠兰愈发觉得管不住他们了。她本以为孩子们结了婚，自己便能轻松些，没想到，操心的事更多了。
就像冬至这天，除了给老头子过生日，两家还要过来领腌肉香肠。这些腌货，市场上虽随时能买到，可在家人心中，王翠兰的手艺才是无可替代的。她有自己的独门配方，先用五十二度的白酒给鲜肉仔细“按摩”，直至肉质松软入味，再淋上精心熬制的花椒水。她从不藏私，谁问都耐心解答，可旁人照着做，却始终腌不出她的味道。那是岁月沉淀的经验，其中的分寸与火候，只可意会，无法言传。正因如此，她的腌肉香肠成了亲友间的“奢侈品”。
每年冬至，第一批腌货一出来，两个儿子准会趁着给父亲过生日的机会，将家里的腌肉香肠“洗劫”一番。所以，在张罗饭菜前，王翠兰得先把腌肉和香肠分好装袋。为何要提前装好，而不等孩子们来了再装呢？原来是怕分得不均，当面装难免会有些尴尬。
实际上，以现在的肉价，多腌些，给两个儿子一样多的量并非难事。可王翠兰故意分得不一样。给大儿子一家的，从袋子大小就能看出，是小儿子家的两倍还多。她还会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一大袋交给苏瑶，笑着嘱咐她：“瑶瑶，给你爸妈也带点，这是我们做公婆的一点心意。”而递给赵萱的那袋，她则没有过多交代。因为她清楚，即便不说，赵萱也会在接济娘家时，把这些腌货捎上。
十几年来，王翠兰一直保持着这种分法，两个儿媳倒也从未有过意见。她很是满意，觉得自己的心意被理解了，孩子们没有白养。
可今年碰上猪瘟，市场上的生猪肉价格一路飙升，快赶上牛羊肉了。再加上林老爷子上半年生了场大病，老两口的积蓄用掉不少，王翠兰腌的肉比往年缩水了许多。把给大儿子的装好袋后，阳台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挂香肠。王翠兰只犹豫了片刻，便果断取下来，塞进了大儿媳家的袋子。
林老爷子见状，瞠目结舌，赶忙劝道：“这样不好吧，太明显了，小宇他们……”王翠兰翻了个白眼，打断他说：“你懂什么，我这都是为了小宇他们好，要是不懂我的苦心，那才是白养了！”林老爷子长叹一口气，还想再劝，可看着妻子坚定的眼神，终究还是选择了闭嘴。大半辈子的夫妻，他太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临近中午，先到的是小儿子一家。林宇手里拎着两瓶一百多块的白酒，赵萱则提着一只切好的板鸭。林老爷子最爱吃板鸭，见此，笑眯眯地迎了上去，接过板鸭，嘴里念叨着：“哎呀，小宇你们还想着爸这口呢。”王翠兰看在眼里，其实心里是满意的，可一张嘴，却还是冷冰冰的呵斥：“又乱花钱，也不看看自己啥条件，两个孩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们顾好自己就行，我跟你爸不稀罕这些。”
林宇嬉皮笑脸地跑去和儿子们抢电视，装作没听见母亲的训话。倒是赵萱，面红耳赤地往厨房里钻，一声不吭地择菜洗菜。王翠兰训够了，见没人搭理，便板着脸走进厨房。赵萱埋着头，乌黑的长发垂下来，挡住了她的神情。王翠兰在油烟中，也不好多说什么。
林宇从小不爱念书，性子顽劣，王翠兰曾一度担心他找不到好对象，或者带个不靠谱的女孩回来。可没想到，他最后娶了赵萱，一个乖巧勤快的媳妇。刚结婚那会，没有苏瑶作对比，王翠兰对赵萱相当满意。她帮忙带孩子，林老爷子出去打工补贴家用，小夫妻俩的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对于赵萱偶尔接济娘家的行为，王翠兰虽有些无奈，但看在她生了两个大胖孙子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后来，研究生毕业的林海娶了上司的女儿苏瑶。婚房、车子，样样都得婆家操心。说出去，旁人都羡慕王翠兰，可她也因此不敢怠慢苏瑶。逢年过节一大家子吃饭，苏瑶成了上上宾，孩子们都不准跟她抢电视台。赵萱则只能在厨房帮忙打下手，王翠兰不上桌，她也得在后方忙碌。
婆媳俩在混沌的厨房中各忙各的，王翠兰偶尔询问林宇的工作现状，得到的回答却不尽人意，她索性不再多问。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忧虑，看着赵萱这没什么大出息的样子，怪不得林宇也混不出名堂。现在有她替他们张罗，可等她百年之后，这两个孩子该怎么办啊。
这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王翠兰知道是大儿子一家来了。她赶紧放下锅铲，叮嘱赵萱盯着火，随后满脸堆笑地出去迎接。先是接过林海手里的名酒、燕窝，嘴上嗔怪道：“你们啊，又乱花钱，这么贵的东西，我们哪能享用得起。”然后，一把抱起刚会走路的小孙女，夸了又夸，满心欢喜，可刚想亲两下，突然想起苏瑶不爱他们亲孩子，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收到她眼神信号的林老爷子，赶忙将房间里洗好的苏瑶爱吃的车厘子端出来摆上。不知情的，还以为是给苏瑶过生日呢。苏瑶神色淡淡的，倒是林宇家的两个小子，像调皮的小猴子，上手就抓车厘子，大口往嘴里塞。王翠兰见状，立刻呵斥道：“没大没小的，跟叫花子似的！看看弟弟妹妹，多懂礼貌！”她只顾着教育孙子，没注意到二儿子林宇的脸色比酱油还难看，幸好被林老爷子眼疾手快地拉到阳台去抽烟。
一屋子的孩子，吵吵闹闹，比花果山的猴子还欢实。大人们则沉默地看着电视，各怀心思，面上神情各异。王翠兰自说自话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觉大儿子夫妻俩情绪不太对劲。尤其是林海，她自己的儿子，她再了解不过，这明显是在闹脾气。当着众人的面，她也不好询问。
回到厨房后，她把原本打算红烧的鳜鱼，改成了豉油做法，因为苏瑶爱吃豉油鱼。上桌后，她又将两盘鱼都移到林海夫妻俩面前。移完鱼，还想再移其他菜，却发现桌上三分之二的菜，都是大儿子一家爱吃的。寿星林老爷子坐在一旁，脸色有些讪讪的，王翠兰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不断地招呼苏瑶吃菜，主动提起话头，问候她父母的身体，询问她哥嫂、侄子的近况，听说她哥哥开了公司，还关切地问忙不忙得过来。
可苏瑶言语十分敷衍，态度冷淡，任谁都能看出她不想说话。等王翠兰意识到这一点时，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变得十分诡异。她脸上火辣辣的，匆匆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放下碗，带着小孙女去一旁玩，可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时不时瞟向餐桌方向。
林海和林宇给父亲敬酒祝寿，两个媳妇则专注于各自孩子的吃喝，表面上看，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不知为何，王翠兰心里就是堵得慌。况且，她的心头还压着一件事。本想着在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时候提出来，可现在这氛围，叫她如何开口。苏瑶那张冷脸，莫名让人有些发怵。王翠兰强势了一辈子，倒不怕跟人吵架，可她怕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一顿饭总算吃完了。趁着赵萱在厨房洗碗，王翠兰赶紧将装好的腌肉香肠拿给苏瑶，笑着说：“瑶瑶，我想着你爸有高血压，特意少放了点盐，这腌肉香肠，既美味又健康。”苏瑶却迟迟不肯接，淡淡地说：“单位发的还没吃完呢，不需要。”王翠兰看向自己的大儿子，林海却不看她，弯腰给孩子穿鞋，起身时才不紧不慢地说：“妈，你们自己留着吧，我们吃不完。”
孩子们的喧闹声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王翠兰还没来得及追究笑声的来源，林海一家接了个电话，便匆匆离开了。随后，林宇一家也要走。林老爷子赶紧将蛋糕切了一半，让林宇带回去给孩子们吃。王翠兰找了个新袋子，匀出两挂香肠，可赵萱却不肯要，拉着孩子跑得比风还快。
老两口对着半边生日蛋糕，一时相顾无言。纵有满腔火气，王翠兰也不好意思对着寿星发火。最关键的是，她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两个儿子儿媳为何不像以前那样和和气气的。
没过多久，王翠兰就知道了缘由。这还得“感谢”一个和她不太对付的亲戚张婶。张婶和王翠兰一样，也有两个儿子。可她运气不太好，一个儿子成家后又离了婚，另一个至今还是光棍。和王翠兰一对比，拥有四个孙子孙女、儿子儿媳都孝顺的王翠兰，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这天，两人在一场婚宴上碰面，还碰巧坐在了一桌。中老年妇女们凑在一起，难免会聊聊儿子、吐槽吐槽儿媳。王翠兰一直秉持着家丑不外扬的原则，对于前不久生日宴上，大儿媳的冷脸只字不提，只是笑着说自己命好，两个媳妇都乖巧孝顺。
可张婶一听，立刻尖声讥笑道：“哟，谁不知道你势利眼，对着两个媳妇两张脸！”王翠兰一下子怔住了，继而满脸怒容，呵斥对方满口胡言。可张婶却越说越起劲，还说得有板有眼，从她帮忙带孙子的事，说到分腊肉香肠，各种细节清清楚楚。
一桌人听得津津有味，有那嘴快的，当场就评价道：“翠兰啊，为人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你这样区别对待的！”王翠兰百口莫辩，又羞又恼，喜宴还没结束，就匆匆逃走了。
回到家，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老泪纵横。张婶说得那么详细，其他人听了也没露出惊讶的神色，可见这些流言早就传开了。而这些细节，除了她那两个儿子儿媳，还能有谁知道。是谁传出去的，不言而喻。
原来，在看似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背后，藏着这么多的心思。林海夫妻俩觉得她偏心，帮林宇带孩子分文不取，帮他们带孩子却要收钱，还偷偷拿钱贴补小儿子一家；他们不让她带孙子后，她就变着法儿给林宇好处，不是帮赵萱解决工作，就是想让他们赞助林宇家买房，真正给他们的，除了些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就是虚伪的吹捧，实在是偏心到了极点。
林宇夫妻俩也觉得她偏心，整天在外面夸林海一家，把苏瑶当成祖宗供着，把赵萱当成保姆使唤，对大儿子的岳家百般讨好，却无视小儿子的岳家。吃顿饭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故意当面分东西不均，这不是明摆着嫌弃他们混得不如大哥风光么。
王翠兰只觉得万箭穿心，痛得浑身发抖。做母亲难，做两个儿子的母亲更是难上加难。小儿子没文化、没出息，为了让他日子过得好点，她又是出钱又是出力，没有一天不为他操心。为了让大儿子夫妻俩能帮衬弟弟一把，她更是各种讨好。为什么要当着面区别对待？只是希望大儿子夫妻俩看在她对他们更好的份上，拉弟弟一把。
大儿子学历高、有本事，还娶了个能干的媳妇。王翠兰确实不怎么担心他的生活，总觉得他不需要过多的关照。平时捧着大儿媳，一方面是为了给小儿子谋点好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大儿子的家庭关系和谐。她卑微地讨好苏瑶的父母，不也是为了林海吗？说她势利眼，可她又何曾为自己要过什么？在大儿子家带孩子时，她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处处小心翼翼，苏瑶让她抱孩子前洗手，她哪一次没照做？赵萱拿着他们给的钱贴补娘家，她又几时说过一句重话？就连半年前林老爷子生病住院，她都是自己出钱，自己贴身伺候，没让两个儿子操过一点心。在外面，她还总是跟亲戚说，孩子们忙，当父母的要体谅。
她是想着让大儿子扶持小儿子，可这不是因为兄弟俩的差距太大了吗？为人父母的，看着一个儿子过得富足，另一个却过得紧巴巴，自然会多操心些，想办法平衡一下。冬至那天，她本想着让苏瑶把林宇安排到她哥哥的公司上班。结果，两家人都不理她，之后打电话也都敷衍了事，她这才慢慢死了心。谁能想到，到最后，两个儿子儿媳都怨恨上她了。
林老爷子默默地给妻子擦去泪水，叹气道：“要我说啊，就该一个都不管，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就是管得太多了。”其实很早以前，他就说过这些话，可王翠兰一直没当回事。现在，她的心又伤又累，终于听进去了。既然不被理解，那就放手吧。只是，心里到底还是痛的，手心手背，似乎都在慢慢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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