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笙刚回京，行李都还未卸下来，朱记的童掌柜便上门来交账。
他也是消息灵通，府里的马车进城的时候，正赶上有伙计探亲回来，前后脚进城，跟童掌柜道：“小的在城门口瞧见了卫府的马车，还有护卫随从，卫大人的坐骑还是城卫亲自牵进来的。”
卫大人回京，家眷自然也回京。
童掌柜听说此事，激动不已，匆匆收拾了这几年攒下的账本，拉了一车直奔府里而来。
朱玉笙在卫府前厅见童掌柜，笑道：“一别数年，童掌柜近来可好啊。”
童掌柜一直觉得自家东家未免过于心大了，一走数年，将这么赚钱的铺子交给他，虽有柴夫人查账，可到底不是自己经手，也不怕他从中贪渎。
不过他自从被卫家老宅辞退之后，老早便憋着一口气，非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朱锦在京城火起来之后，卫家老宅那边有女眷也去朱记买料子，见到殷勤迎出来的童掌柜，别提脸色有多难看了。
童掌柜肚里暗笑，面上挂着职业招牌笑容，上前来招呼卫府几位女眷：“夫人们可是要瞧瞧，我们店里的朱锦京城唯此一家，面料最是特别。”
卫家几位女眷自分家之后，与卫灏原本也不太有来往，后来因事而与卫灏决裂，等卫山川回京之后都不曾联系，更不知道朱记便是卫灏媳妇儿的陪嫁铺子。
此时还当童掌柜攀上了哪家高门巨富，于是奇道：“这朱记是谁家的买卖？”
童掌柜道：“朱记，自然是朱家的买卖。”稍停又道：“不过细说起来，也可算是卫家的买卖。”
几人瞪大了眼睛，互相用眼神询问对方，可有听说过卫家哪房新添的买卖。
她们满怀希望，正准备拿出主子的款儿，好生挑上一挑，童掌柜一句话便打消了她们的小心思：“这铺子是卫大人、灏公子媳妇娘家的陪嫁铺子，就连这朱锦都是卫夫人娘家江州运来的，算是她娘家的生意。”顶着几位卫家女眷羡慕嫉妒的眼神，童掌柜又道：“朱夫人娘家只有她一个，所以她娘有的生意也是自己的。”
几人面面相觑。
竟不知卫灏娶了这样一位财力非凡的媳妇儿。
何况卫山川也已经回京，而卫灏如今更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此时万不可因以前的小事而生出嫌隙。
几人回去之后，与家中丈夫讲起此事。
彼时卫灏已经带着朱玉笙回了江州，卫家老宅的人早听说卫灏成亲，只是当初因卫灏堂兄犯法而上门寻求卫灏包庇，谁知卫灏铁面无私重判堂兄，导致跟亲族反目，已经许久不同本家来往了。
此时打听到卫灏离京就任，本家几番商议，便由卫山川的三兄带着堂兄及两位子侄辈上门求见，总要给卫家子弟们谋个前程。
卫家早些年也算得大家族，只是忽忽几十年竟一路没落下来，族中子弟们俱都不争气，朝堂上几无立锥之地，当年老的退下来小的没能顶上去，这才三十年便青黄不接，只有族中几个子弟在外地当着芝麻小官，哪比得上卫灏位高权重。
真要论起来，卫家如今也就卫灏前程最好。
比起当年的争执，如今还是族中子弟们的前程更为重要。
几人厚着脸皮上门求见，谁知卫山川却吩咐门房打发了，只道他羞于见过去的兄弟们，大家各自安好便是。
卫家来的几人听说此事，在大门口嚷嚷不休：“什么意思？难道分宗了不成？这是连兄弟们也都不认了，不就仗着自己儿子当官了嘛？”
各种难听的话骂了一轮，守门的小厮耐心道：“诸位还是请回吧，我家老爷如今在家安心养病，说是在外十年身体不太好，闭门调养呢。”
卫山川流放之后，家族嫌弃他丢了族中面子，还得罪了端慧公主，不仅没沾上公主的光，只怕还让公主记恨卫氏一族，连带着对卫灏也不上心。
如今卫山川的儿子立了起来，他们又巴巴凑了上来。也不怪卫山川不愿意见。
几人嚷嚷过后，只得无奈回转。
族中女眷们提起朱记的生意，都羡慕不已：“那可是京中独一份的生意，别家都没有的，朱锦供不应求，时常要限量预订。”可惜这样有钱的亲戚，却早早得罪了，沾不上边。
童掌柜此次还接待过好几次卫家的女眷们，有那脸皮厚的提起来：“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都是本家，童掌柜要不瞧在一家人面上便宜些？”
“诶哟，我一个做掌柜的，等夫人回京是要交帐的，哪有权利降价。再说……少夫人她也不认识您几位呀。”
你拿对方当亲戚，可对方却不认识你们。
这就尴尬了。
童掌柜交上帐本子，又将卫家女眷数次前来之事讲了一遍，末了道：“少夫人往后去铺子里就算撞见，也当就认识。亲戚走着便是有亲，没有走动算什么亲戚。”
朱玉笙谢过他提点，又夸了他几句，道：“等我看完账本子，旁的事再商量。”
童掌柜道：“少夫人远道而来，原本不该打搅您，只是……您一走几年，小人管着铺子诚惶诚恐，生怕出什么岔子。如今知道少夫人回京定居，小人安心多了。账本子要是有什么看不懂的，只管派人来问我便是。”这才告辞。
朱玉笙吩咐新雁：“让人把这些全都拉回我院里，我慢慢看。”
其实有童掌柜，还有柴娴君盯着，每年的盈利出货入货都有详细的数字送到她案头，她略微算过便知道童掌柜着实用心，其中也没什么大问题，极为放心。
打发了童掌柜，她便回房去休息，新雁带着丫头婆子们收拾从蜀中带来的行李，一样样往主院送过去。
卫灏进城之后，才刚沐浴更衣，便有宫里的人来传皇帝口谕，宣他进宫。
君臣四年未见，卫灏才踏进宫，还未跪下便被萧懋扶了起来：“表弟不必多礼，快快坐下。”又细细端详他的神色，口气便有些不好：“不怪我一道道密信催不回你，想是蜀中水土养人，我竟瞧着你气色极好。”
过去的卫灏神态与眼神里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漠然，而今不自觉的流露出来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
卫灏摸摸自己的脸：“陛下看错了吧，微臣一路晓行夜宿，千里跋涉，气色哪里能好起来？”
他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萧懋就想揍他。
“是啊，你晓行夜宿，从蜀中出发三个月才入京，可真是……辛苦呢！”皇帝陛下咬牙切齿，恨不得当场打人：“可怜朕从你出发之时便掐着手指头算，早早派人在城门口守着，日盼来夜也盼，总不见你人影，你老实交待，这三个月你是怎么……一路辛苦跋涉进京的？”
卫灏早有应对之策，此时对答如流：“陛下这话说的，好像微臣是为了偷懒一路游山玩水回来的。微臣在蜀中四年多，从无懈怠，临别之时生怕还有疏漏之处，离开锦官城之后，便在蜀中各处巡视一番，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再说蜀逆虽早已伏法，余乱已平，但谁知民间对他还是什么想法，有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种种担心，臣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萧懋：“……”这个理由，他竟无法反驳。
卫灏道：“陛下将蜀中交到臣手中，便是信任微臣的能力，微臣更不能轻忽，一路将蜀中各州府都巡查一番，表面上扮作四处游玩，实则实察明情，也好做到心中有数。”
他还当真掏出一叠奏表递了上去：“这是微臣沿途所记，对蜀中各州县耕田气候以及百姓都有记载，如今瞧来蜀逆造反的余波也已经过去了，从此之后蜀中便只是陛下的蜀中了！”
有他这句话，萧懋不但不能责备他回京的时间一再拖延，还要重重嘉奖于他。
“朕就知道，派你去蜀中没错！”萧懋接过奏表，粗粗翻过，自有宫内太监上了茶水点心，卫灏便坐下来据案大嚼，还边吃边感叹：“微臣一路上忧心朝中之事，竟是连顿热茶热饭都不曾吃到，刚回家便被陛下召入宫中，总算是能够安心坐下来吃顿饭了。”
他这般乔张作致，倒好似埋怨萧懋不给他休息的时间了。
萧懋笑骂道：“说得朕是那么苛刻的君主吗？今儿在宫中吃不上一顿热饭，你恐怕回去得骂我十天半个月了。行了，一会留下吃顿家宴吧。”又提起卫山川与朱玉笙：“可要把你家里人都宣进宫来？”
卫灏连忙拒绝：“微臣身负皇命，要进宫复命。家里人远路归来，早累得够呛，还是让他们在家里好生歇着吧。多谢陛下想着他们。”又想起一事：“臣在涪城见到了母亲，她带着护卫宫人四处游山玩水，精神头还算不错。”
实则，他也只是粗粗扫了两眼，就怕多关注端慧公主，再生出事端来。
没想到萧懋这里也有端慧公主的消息：“姑母两个月前已经归京，向朕上书要剃度出家。朕当时派人告诉她，让她等你归京之后再行商议，谁知姑母已经在上月在城外的寺中落发出家。她说自己一生业障太多，内心难以平静，余生再无牵挂，只想青灯古佛过些清静日子。”
这个结局全在卫灏意料之外。
他从来没想过，一生好强的亲娘会走上出家这条路。
“怎么会？我们在涪城见面的时候，她半个字都不曾提过。”
萧懋道：“朕在她出家之前，还召她进宫见过一面，瞧着姑母竟好似是看开了过往，眉宇间再无郁气，平静祥和。她说在龙泉寺与你父亲深谈过，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过去的事情早都应该放下，你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再无她操心之处。她说自己前半生过得浑浑噩噩，一直追逐镜中花水中月，枉费了大好年华。如今觉得梵音入耳，心绪宁静，对凡尘俗世再无所求。”
卫灏喃喃：“我竟不知她有这种想法。”
萧懋道：“姑母许是厌倦了京里的生活，这样于她自己也好。”又提起公主府：“姑母原本让我将公主府收回，她说自己不会再回到公主府去了。但我想着那是她的宅子，索性留给你。姑母便留了人手在公主府，说是已经将自己名下财产分成了好几份，留给你跟你媳妇，还有你们的孩子。其中还特意给静姐儿留了一笔嫁妆。”
卫灏：“……”
母子情份，到最后只余一堆冰冷的金银珠宝与银钱府邸，多么可悲。
互相不关心，不牵挂。
唯有各自安好。
他道：“多谢陛下。”心中说不出的惆怅之意。
朱玉笙是晚上得知婆婆剃度出家的。
老实说，她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夫妻亲密如他们，她依旧将自己这点小心思暗暗压了下去，只关切道：“需不需要去寺里探望公主殿下？”
她依旧不能唤端慧公主为母亲。
许是端慧公主一开始激烈的行为吓到了她，再或者端慧公主似乎也从未曾承认过她这个儿媳妇，让她觉得就算是唤对方一声“母亲”，对方也未必肯接纳。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总差点缘份。
卫灏将妻子揽进怀中，柔声道：“你如今正怀着身孕，受不得情绪起伏，还是不要见母亲的好。等我忙完了公事，带着静儿去一趟吧。母亲似乎静儿很是喜欢，说不定见到静儿她心情也会好点。”
为人子女，哪怕父母再霸道蛮横，总是很难将这点血缘羁绊斩断。
旧日的恩怨已经翻篇，但他不准备让妻子受到来自母亲的伤害。
下一代已经出世，身上流着他的血，而龙泉寺一见，似乎端慧公主对卫静很是喜欢。
那就让卫静见见端慧公主，算是给她孤寂清冷的晚年一点慰藉。
卫山川没想到自己一顿开导，竟将人开导去了寺院剃度出家。
柴娴君原本对他们之前的聊天并不好奇，也从不曾问过这对前妻前夫当日聊了些什么，只记得离开之时端慧公主眼圈红红的，似乎狠狠哭过一场。
对于端慧公主的手段，她跟朱玉笙一样领教过，故而巴不得离她远一些。
更不想知道。
谁知甫一回京，便听说端慧公主出家了，这个消息炸得她好奇心都浮了起来，追问不休：“夫君，你到底跟公主说了什么？竟让人出家去了？”
卫山川复述原话：“我也只想让她放下旧日恩怨，放过自己，也怕她一个想不开，见到咱们一家和和美美出来游玩，回头再找灏儿的麻烦。”
柴娴君：“就这？我瞧着她当时似乎哭了。”
卫山川道：“哭了很久，跟我道歉了。我想着她那样要强的人，终于幡然悔悟，也算难得。只盼着从此之后咱们都过些太平日子。这下子倒是真太平了，人都出家了，往后咱们也能安静度日了。”
柴娴君一脸敬佩：“真没想到，夫君口才了得！”她有点好奇：“这些年，你有没有怨恨过公主栽赃陷害你，害你坐牢流放？”
卫山川道：“比起在公主府里关起门当一对怨偶，互相怨恨对方，每一天都像在坐牢，还不如流放呢。”他转而含笑道：“如果没有流放一事，我能那么轻松跟公主和离，还能等到你的陪伴？”
柴娴君当初根本不敢想还能跟卫山川走在一起。
可是当听说卫山川流放之后，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抛弃了京城所有，不顾一切追随卫山川而去，为此不惜与娘家人断绝关系。
卫山川带着她回京之后，柴家人倒是找上门来，想要认回她，但都被她拒绝了，直言当年已经与娘家断绝关系，此后大家不必再来往。
柴娴君靠在他肩上，由衷感叹：“这么一说，我似乎也应该感谢端慧公主害你流放，如果没有你流放，我也不可能追随你而去，也没有那十年的陪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卫山川道。
这是端慧公主最后一次出现在二人的对话里，也是生活里。
往后余生，他们俩再不曾见过端慧公主。
********
朱玉笙回京数日，才忙着理顺了京里的账目，发现童掌柜果真用心经营，便亲自去店里见过了伙计掌柜，并向众人发了奖金，特别是童掌柜拿到了一大笔奖金，别提多开心了。
不仅是拿到的银子数目不少，主要还是他没有愧对朱玉笙的托付，并得到了她的高度认可，重新被人赏识的快乐显而易见，见到客人迎上去打招呼的声音都透着说不出的开心。
那客人常来，还打趣道：“童掌柜可是遇上喜事了？”
童掌柜笑道：“可不是大喜事嘛！”引了客人上二楼去选料子。
朱玉笙在楼里各处转转，正准备回转，却被上门来买朱锦的卢明月给堵在了铺子里。
她乍一见到回京的朱玉笙，便惊呼道：“嫂嫂，你几时归京的？”又委屈不已：“竟不告诉我，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
两人数年不见，都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
卢明月手里还牵着个壮壮实实的小子，肚里也揣着一个，此时已经显怀，足有六五个月的样子。
身边丫环小心提醒：“夫人，小心脚底下。”
她依旧是那副活泼的性子，随口道：“你家夫人是怀孕了，不是眼睛有问题，难道还能瞧不见脚下啊。”高高兴兴抓着朱玉笙的手问个不休：“蜀中好玩吗？你一去数年，好几次我都想去蜀中找嫂嫂玩，可惜走不开。”她将手里牵着的小子往前推了一把：“叫舅母！”
那小子瞧着比卫静要大不少，此时有模有样上前拱手见礼：“舅母好！”又小声仰头问他母亲：“娘亲，这位舅母是?”
卢明月想来以前没少跟儿子提过：“这位便是去蜀中任职的卫家舅舅的妻子，卫家舅母。卫舅母家中还有个小妹妹，生的十分好看，咱们回头去见妹妹？”
那小子听到“十分好看的小妹妹”，眼睛都亮了，还非要问：“比谁好看？比家里的姐姐妹妹都好看吗？”
谢家卢家都有小孩子，同辈年龄相差几岁的小姑娘也不少，此时这小子便提了好几个名字，都被卢明月否定了：“你卫家舅舅生得十分俊美，卫家舅母也这么漂亮，你觉得卫家舅母生的妹妹还比不过你那几个姐妹？”
岂料谢家这小子十分狡猾，竟追问道：“卫家舅舅……比父亲还要俊美吗？”
卢明月一时卡了壳。
她很想说当然，但想到家里那个醋坛子，恨恨闭上了嘴，选择了沉默。
喜欢再嫁权臣请大家收藏：(m.wuwenshuwu.com)再嫁权臣伍文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