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静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卫灏终于结束了蜀中的任期，准备回京。
彼时卫山川已经在蜀中陪伴小孙女好几个月了。
果如卫灏所料，老父亲在宠爱孙女的这条道路上毫无顾忌的狂奔，每日变着花样的宠，已经将卫静小朋友惯出了无法无天的气势。
仿佛有祖父做靠山，世间再无她恐惧之事。
小孩子虽然年纪小，但有一项天生的技能，她能迅速锁定无底线纵容她的人，并且开始拿捏对方，将有恃无恐发挥到了极致。
卫静小朋友从四五个月开始就精准熟练的学会了使用这项技能，先是用哭声达到目的，再大些便开始用不明音节来指使祖父，向他提要求了。
卫静七八个月的时候，卫山川已经能熟练掌握小孙女的婴儿语言，并且对她的要求一一照办，成为最贴心的祖父。
卫静说话很早。
旁的小孩子刚开口说话不是“爹”便是“娘”，唯独她开口唤的是“祖父”，为此卫山川高兴了好些日子。
等到一岁能立住，她便将刺史府后院当探险的园子，非要用自己的小短腿丈量，精力旺盛到不可思议，除了午间小憩，晚上倒头就睡，其余时间不肯在房中安坐片刻，便是连下雨也哭着闹着要出门去玩。
有时候下小雨，卫山川便一手擎伞，一手抱着小孙女去院子里看雨，身后跟着无奈的柴娴君，夫妻俩任由她的小手指向的方向，随意在雨中闲逛。
卫灏好多次试图阻止老父亲对女儿毫无底线的溺爱与纵容，可惜未见成效。
借用朱玉笙的话来说：“夫君整日不着家，回来便训静儿。父亲常日陪着静儿，你这是想让静儿讨厌你？”
卫灏：“……”
卫大人心情复杂。
他想做一个极好的父亲，慈严相济，既有威严又疼爱女儿，成为她的依靠。
可惜事与愿违，如今瞧来严父威严已成，但离慈父却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我也不想的，可父亲实在是把静儿惯得不成样子。你瞧瞧她，今日我回来，她坐在毯子上吃东西，见到我跟见到鬼一样，直往父亲身后缩。”卫大人很伤心：“我瞧着很凶么？”
朱玉笙扯着丈夫颊边肉往两边扯，直将他的俊脸扯变形，这才道：“你下次多对她笑笑，别一见到孩子就觉得她被惯坏了。你要是再这样，我会觉得你小肚鸡肠，嫉妒父亲宠爱静儿。”
卫大人一张俊脸都要隐隐裂开：“我小肚鸡肠？”
当见到他粉团子一般的女儿坐在毯子上，抱着一只比她脑袋还要大的酱肘子啃，满脸都是酱色肉汁，连粉色衣裙前襟都染的一塌糊涂，父亲却在旁边大笑，边笑边吟边塞诗，仿佛两人是边塞军中袍泽一般，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他吟的那首诗应该也不是头一回，卫静也摇头晃脑边啃肘子边随声附和，时不时蹦出两三个诗中的词儿。
一首诗吟罢，祖孙俩简直如同打了胜仗一般举杯共饮——区别在于做祖父的杯中是酒，而小孙女杯中是羊乳。
柴娴君在旁又气又无奈，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大人当时驻足门前，被这一幕震惊了，并且没想到女儿的吃相越来越奔放，毫无小女孩儿的秀气，透着说不出的江湖豪莽之气，内心是极度崩溃的。
——他养的是宝贝女儿，不是江湖英豪！
卫静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一眼便瞧出了父亲的不悦，扔了肘子就往祖父身后躲，还趁势悄悄把脸上手上的肉酱汁往祖父身上蹭——她绝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边蹭边偷瞧卫灏的眼神作不得假。
卫灏深吸一口气，还是没办法平息内心的崩溃，才开口要训：“卫静，你这成什么样子……”话头便被卫山川打断：“静儿吃口肉怎么了？瞧你把孩子给吓的！”
——孩子还把我吓到了呢！
卫灏心道：再这样惯下去，真不知道我每日下衙回来，还有多少惊吓等着我。
卫山川不以为然：“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吃点肉怎么了？再说……我们静儿还背诗了呢！”
卫灏：“……”
卫静兴高采烈：“背诗！”
卫灏：“……”
三代人经过几个月磨合，卫灏终于放弃紧抓女儿的教育问题，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玉笙宽慰他：“夫君放轻松，小孩子开心玩乐就好，至于学规矩，将来有一辈子要被规矩套牢，大点再学也不晚。”
卫灏忽然间发现，他一直执着于非要规范女儿的原因找到了。
他从小被端慧公主拘着学习皇室礼仪，有记忆以来，最出格的时候便是被父亲偷偷带出去撒欢，于是在他心中一直以为，小孩子都应该从小学习规矩，注意言行仪态。
很长时间以来，他极少想起母亲。
自两人京都最后一次见面之后，距今已经好几年，不但不通音讯，未曾寄过只言片语，便是连其人行踪，如今也是不得而知。
他曾经怨恨母亲的强势，还想摆脱母亲的控制，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在教育女儿的问题上，竟然也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卫灏颓然道：“我做父亲是不是很失败？”
朱玉笙将刚刚洗完澡香喷喷软糯糯的女儿塞进他怀中，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
玩了一天的卫静小朋友此刻精力已经耗尽，软软靠在父亲怀中，低低唤：“爹爹——”
卫灏揽住怀中的女儿，心软得一塌糊涂：“静儿——”
“爹爹——”卫静扯开小嗓子喊了一句，大约是仰头瞧见父亲惊愕的表情，她得意的笑了起来。
卫灏轻捏女儿的小鼻头：“小坏蛋！”
一岁两个月的卫静小朋友已然有了自己的思考逻辑，简单直接，咯咯笑着吐出清脆的三个字：“大坏蛋！”
头一次遭受女儿暴击的卫大人无可奈何：“你这个小坏蛋！”正准备跟小坏蛋讲道理，小坏蛋已经歪头靠在他臂弯里，困倦的打了个秀气的小哈欠，然后闭上眼睛睡着了。
卫灏羡慕不已：“小孩子的睡眠真好！”怀抱着女儿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他舍不得撒手。
小坏蛋精力旺盛，思维清晰，不但学会用哭闹来拿捏祖父，还会反击亲爹的话，性情与父母似乎都不太一样，听卫山川追忆年少时光，倒是与她的亲亲祖父的性情有几分相似。
不怪他们祖孙俩十分投契。
自卫山川来蜀中之后，卫静日复一日活泼起来，奶娘桂氏再不敢议论卫静的智力——两位奶娘除了喂奶，彻底闲了下来。
奶娘的工作被卫山川跟柴娴君彻底接手。
两人危机感日重，甚至在卫静一岁断奶之后，她们在刺史府后宅吃着闲饭，生怕被解雇，于是变着法子的干活，不但给卫静做各种衣裳鞋袜，便是连朱玉笙身上的裙衫荷包坠子绣帕都有不少是两位奶娘的手笔。
不过再舍不得这份收入丰厚的活儿，卫灏卸任回京之前，朱玉笙还是唤了两人去说话。
她给两人各封了一份银子，又准备了四匹布料，客客气气道：“我家大人不日将要回京，两位奶娘家在本地，丈夫儿女也在本地，静姐儿也已经断奶，不好教两位奶娘与骨肉生离。”
肖氏胆子小些，心里就算有些什么想法，也不敢吭声。
桂氏却一早在外面打听过了，这位姓卫的大人乃是当今天子的亲表弟，而且是心腹重臣，因蜀中之乱才被特意派来收拾烂摊子的。旁的不说，自她入府奶了卫静之后，年头节尾，或者不年不节的时候，这府中没少收京中皇帝的赏赐，可见圣眷之隆。
卫静甫一落地，便被封了县主。
那可是县主啊！
真论起来，这位卫大人可是皇亲国戚，还是皇帝很信任宠爱的臣子，将来前途无量。
她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几辈子都攀不上这样的高门。
老天有眼，卫夫人在蜀中产女，竟选中了她来做卫府奶娘，可不是现成的关系。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卫大人府上奶娘，只要巴结好了卫夫人与静姐儿，将来可不比普通百姓过得舒服？!
打定了主意，桂氏便不准备撒开手。
她立时便红了眼圈，拿着帕子拭泪：“夫人说这些话，没得叫人伤心。我自奶了静姐儿，瞧着她便比自己的孩子还亲，突然要分开，我舍不得静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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