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磊一直很想去见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只是一个工人，在复合联盟里，一个合格的工人是不能乱跑的。
吴磊生活在一座很小的县城里，联盟建立它的原因非常的简单——为了这里一种独特的金属矿物，它在工业加工领域有着很高的价值。
这座小城位于联盟的边缘，它的西边是崎岖贫瘠的山区，在联邦就在几座山头的更西边，每当吴磊坐着电梯进到大型挖机的驾驶室时，在几十米的高空透过玻璃，吴磊能很清楚地看到屹立在山包上用于防范联邦的哨塔，还有远处如同一只蚂蚁的小城。
和吴磊曾经见过一次的“城市”相比，他现在所在的城市确实太小了。
这是联盟无数的资源城市中毫不起眼的一个，甚至是最为不起眼的一个。因为F-31区域的地质研究所预计这里矿产只够挖不到一百年，这座小城里甚至连一座最为基本的研究所在一开始都没有打算建立，只有由那些机器和人类构成的一个小小的流动哨站。
每当自己进入已经陪伴了自己四十年的驾驶室时，吴磊就会觉得自己被挤在了野蛮与文明的夹缝中——不论是远处山林里真正的野蛮，还是东边那些有着研究所的城市所代表的文明，离这座城市都太过于遥远。
而吴磊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据这些哨站发来的数据信息，控制着这个庞然大物的臂膀从大地上精确的抓走联盟想要的矿石，然后注视着自动分拣机器的运行情况。
这台机器几乎从来没有出错过，或者说每当机器的程序发现错误超过了预定的冗余范围时它都会第一时间报错——吴磊在四十年里只遇到过一次错误。
而对于吴磊个人而言，在那次小小的事故前，他对于那些可能发生的错误是无比地厌烦，如果联盟的机器不会犯错就好了——他在那次错误前一直那么想。
当太阳在天空里刚有落下去的趋势时，驾驶室里的机器开始陆续地停止了，原本让人感到清醒的亮白光线变成了柔和的黄色。
“现在是中央研究所统一时间时，下午五点整。尊敬的吴磊，您一天的工作时间已经达到6小时整，联盟祝您剩余的休闲时间愉快。”
吴磊盯着远处天空中顺着太阳金色的光线翻滚的云层，一直到兜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才让他重新回过神来。
“吴磊！今天去区域的运动场不？！我和几个朋友已经都说好了！”
“嗯嗯，”吴磊下意识地答应了，但还没等电话里的人传来声音他就由出声拒绝了偏移的邀请，“我就不去了，我晚上要看书。”
“哎！我说吴磊啊！”那个声音先是显得有些急切和不耐烦，但最后还是转成了一声叹息，“都这么多年没有消息了，你何必为了老苏一句话折磨你自己呢。”
“你自己琢磨着吧！”撂下一句话后，电话被对面挂断了。
在半年前，吴磊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听到那个名字。他儿子的名字。
当四十多年前被分配到这座边陲的小城时，吴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里待这么久。联盟对于学习的看法是这是每个人自己的自由，而吴磊在当时则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工人”。
在联盟里“工人”和“研究者”的个体待遇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而成为研究者则需要更多的努力——或者说天赋。吴磊显然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他也知道这一点，与其一辈子成为研究所里的那些打杂的科研助手，成为一名工人显然更加轻松一些。
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承担自己在联盟安排下的职责，离开岗位或者前往其他地方需要很复杂的手续——联盟没有假期或者周末什么的，对于一个没有“金钱”这个概念的社会而言，没有金钱就意味着不需要额外的空出一段时间让民众去消费。
吴磊曾经并不是没有离开这座小城的机会，就比如他很久之前遇到的那次事故，虽然他很清楚自从那次事故后自己很可能永远遇不上第二次事故了，但每次进入熟悉的驾驶室开始一天的工作时，他都在心里祈祷自己能再发现一次错误。
那次程序错误吴磊处理得非常完美，因此他获得了一个来自区域研究所的机会——但是就像最开始他在“工人”和“研究员”中选择了工人这个选项一样，吴磊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吴磊选择要了一个孩子——准确地讲是一个孩子的抚养权限。
显然这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吴磊的想法，甚至吴磊自己都是这么想的。至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选项，吴磊已经记不清了，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看到那个充满活力的、拥有富有弹性的皮肤的婴儿时那一瞬间的感受。
那种感动他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词语描述出来。
吴磊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灯光斜照下来，他的皮肤就像一块失去弹性的老化橡皮，那些细密的褶皱随着他手指的拉扯纵横交错。
他已经老了。
这也意味着他曾经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吴磊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听到那个名字——“吴鑫”，这是他给那个婴儿起的名字，甚至这个名字的来头都大有讲究。这来源于联盟火种里关于他们的传火者很久很久以前世界里的一个习俗——“抓周”。
吴磊的思绪飘荡到当时那热火朝天的场面。
“往这边爬！抓那副眼镜！眼镜！”
“书！那本研究员的安全守则！”
……
一个婴儿在当时的小城里是多么的稀奇！这对于当时的小城来说简直是最为珍贵的宝物了——在社会化抚养的情况下，联盟对于婴儿的待遇，所有人眼中联盟的未来，永远是最好的。
随着空间地域上的远离火种和周边的城市，出现在城市里的婴儿数量就愈发的稀少。而对于一个边境的小城，一个婴儿自然受到了所有人的喜爱。
而一个婴儿和“抓周”这样一个如同神话传说中的习俗碰撞到一起更是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几乎城市里的每个人都短暂地贡献出了自己最为宝贵的东西，而且希望这个孩子能抓住自己贡献出的东西。
吴磊想到这里时内心的压抑都减少了很多，他原本一直紧绷着的表情都活泛开来了。
他的儿子就像和他有着神奇的感应一样，在几乎铺满了大半个广场的垫子上抓住了他放上去的三颗金属螺钉，这也是吴鑫这个名字的由来。
那段温馨的时光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七年的时间短得就像是他每天工作的时长一样，往往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结束了。
儿子过去的童真的笑容、淘气甚至是哭泣和愤怒时对他的不满……吴磊在此前从来没想过一个婴儿意味着什么，但自那之后他觉得那意味着幸福。
而吴鑫也不出意外地成了他的骄傲，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哪怕是现在吴磊每当和那些朋友一起聚会时都常常谈起。
“他当时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自学了全部的小学知识……”
这也意味着吴磊原本打算让儿子陪他成长的打算完全落空了，虽然最为基础的待遇没有什么差别，而教育的资源也是免费的，但是靠着视频自学和每天都可以泡在城市的研究所里学习终究还是有着很大的差别。
当然吴磊对于这种期望的落空很高兴。
特别是吴磊见过那些真正的城市，他也曾在那些城市的研究所里和其他人一起学习过，他很清楚自己这座城市的流动哨站里的那些探索设备和科研设施和大城市里的区别。
所以在儿子七岁的时候，吴磊咬着牙把儿子送到了A区的城市里，那是吴磊第一次进所谓的A区，他见识到了很多从来没有见到的东西，比如架设在空中真空运输管道和地面上疾驰的悬浮交通，还有无数在空中沿着无形轨道飞行的运输无人机……
这也让吴磊用掉了自己未来的所有“调离机会”。
而吴磊的儿子也很争气。他现在在中央研究所的自主智能AI研究所工作。
“我儿子一直记得小时候对我的承诺哩！”这是吴磊常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几乎每个朋友都听过他唠叨起码三遍。
他当然值得骄傲，任谁有一个能为了让自己的父亲脱离那些机械化操作而选择研究方向的儿子都会这样高兴，而且他的儿子甚至就要做到这一点了。
“我以后要让爸爸能够在联盟的每一个城市都到处走！”这是吴鑫的梦想，而他也一直是这样努力的。
只要AI自动化有进一步地突破，那么对于吴磊这些工人而言，每天都要完成的工作就不是必需的了，考虑到自由联邦带来的意识形态冲击，假期和旅行对于联盟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可能。
但是吴磊一直等了三十多年都没能等到这一天，反而等到了儿子生病的消息。
当听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后，吴磊心都揪起来了。这个消息最开始源于流动哨站里因为矿石粉尘影响去了A区医疗研究所的老苏，老苏说他在医院里排队的时候看到的吴鑫。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小子！他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穿着个病号服，胸口还挂着个带名字的牌子。”
于是吴磊又和儿子打电话，结果吴鑫只是说了一句“一切都好”就要挂电话。
“那我过去照顾你。”吴磊真的很想再看一眼儿子，他甚至只能在照片里见到自己的儿子全身的样子，平常的通信要不就是单纯的语音，要么就只有上半身。
“不用了。”
“我听说你都在医院里躺着了。”
“没有许可你怎么过来，”儿子的态度很坚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
于是吴磊最后决定自己过去找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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