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过午，天气开始放晴了。
雪地无垠，一览无余，寒意渐盛。
骄阳破开二十多天来的遮蔽，撒向人间。
莫庭晟靠坐在桌前支着头打了个盹，忽然惊醒，一阵莫名心慌，起身走到帐外，问：“什么时辰了？”
士兵：“回大帅，马上未时三刻了。”
莫庭晟抬眼看了看天色：“去找个斥候，让他往隆晏城去，看看江大人的粮草到哪了。”
江翊昨夜出发，到现在过去近十个时辰，按照赤云的脚程，即便有风雪，去程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他正想着，便见远处升起了狼烟。
一处。
两处......
他的预感应验了——莫庭熹从一开始就打算围困。
好在江翊走后他已经召集军中将领提前分析过局势，商量好了应对策略。
信号一起，北境军便第一时间有序整装，脚步声震落帐顶的积雪，簌簌落下，眨眼就被人踩成遍地淤泥。
两队人自军营而出，骑兵冲锋，弩箭押后，长驱冲向敌军阵营，转被动为主动。
喊杀声起，自远处而来，很快便落下了帷幕。
这一回，西北军也好，北蛮军也罢，全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程铮一进军营大门就开始嚷嚷，张扬的嗓门响了一路：“大帅！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莫庭晟站在作战图前，头也不回地回了他一句：“有死伤吗？”
“只有几个轻伤的！”身上被点燃的血液还没能冷却下来，程铮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正如你所说，他们这次来的数量比之前的都要多，要不是大帅你有先见之明，我们这次出去的小队恐怕有去无回，估计他们以为我们会掉以轻心，你是没看到敌军见我们冲过去的样子！可他娘算是解了前几次的窝囊气了！”
“嗯，”莫庭晟应了一声，道：“ 让弟兄们好好休息，他们吃了这记亏，今夜应当不会再来了。”
程铮一头热了半天，这时候才意识到莫庭晟似乎并没有打了胜仗的喜悦，怪道：“大帅，咱们赢了，你不高兴吗？”
莫庭晟这才回过身：“我不想扫了你们的兴，但是我告诉你，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开始。”
程铮一懵：“末将愚钝，还望大帅明示。”
莫庭晟在纸上点了点：“单单西北军，兵力便已经同我军相当，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还要采取迂回战术？”
程铮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莫庭晟：“他们若是强攻，北境军必定挡不住他们，但是正面交战之下，他们的兵力折损也绝不会少，但他们的野心不止在北境军，也不止在隆晏城，他们还想往前走，就必须保存实力，刚好，北境军的弱点被他们捏在手里，所以他才迂回拖延——他是打算等到北境军弹尽粮绝，再一举歼灭。”
程铮一拍大腿：“那经过这次，他们肯定知道我们已经有所察觉，也知道我们断不会再按他们的节奏来，那么下一次再交战，才是真正的战斗。”他顿了顿，道：“还好有江大人这场及时雨，不然咱们真的只能背水一战了。”
莫庭晟问：“派去隆晏方向探查的斥候还没回来吗？”
程铮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有......大帅，江大人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若只有江翊一个人，莫庭晟肯定不会这么担心。
可如今江翊知道这批粮草的重要性，若莫烨当真派人围杀，他也不确定江翊为了保住粮草会做到什么地步......
程铮见他脸色越发凝重，问道：“大帅，需要我加派人手去看看吗？”
莫庭晟正摇头，就听到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停在帐前，语气里带这样掩饰不住的欣喜：“大帅！粮草到了！”
他话刚说完，就感觉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道身影从面前一晃而过，他下意识往边上退开半步，才没被落下的帘子拍在脑门上，转头看着跑出去的背影，摸了摸后脑勺：“大帅......这么不稳重的吗？”
全然不知自己在底下人心中形象已经受损的莫大帅一路运着气疾行，直到走在队伍最前端的人全须全影地出现在视线里，他才放慢了脚步。
“扑通”一声，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该待的位置。
他在原地站着，看着江翊有序指挥迎上去的士兵把粮草军备一一卸下来，转过头来看向自己，才迎上前去，千头万绪自肺腑而起，在舌尖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化成了三个字：“辛苦了。”
江翊往前靠了靠，在宽大斗篷的遮掩下将他冰冷的指尖拢进手心：“久等了。”
莫庭晟无声长吁一口气，往他身后随行的人马看去，那些人无论从着装还是气质看，都不像官兵：“这些就是你说的，你的人？”
江翊勾了勾他的手指，示意他往边上去：“他们都是我的旧部，信得过，有件事我没来得及跟你说，是怕你担心......”
莫庭晟脚步不停，也不躲，只是稍稍侧身看着他。
江翊简单讲述了从金陵后没多久便路遇山匪的事：“从金陵随行护送的士兵死伤过半，关键时刻得亏了他们追上来，才得以保全了这些物资。”
他说得风轻云淡，莫庭晟却不难想象着其中惊险，与此同时，心中一些模糊的猜测也在这句话中清晰成型：“这次也是？”
周遭人来人往，人声混杂着脚步声沸然，两人并肩穿行，表情淡然得像在午后消食的时候漫步闲谈。
他一句话隐晦又含蓄，没有始末，江翊却明白，点头：“数量要少，但装备明显更加精良，所以摆脱他们费了点时间。”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主帐前，莫庭晟短暂沉默了片刻没说话，掀开帘帐侧身示意江翊进去。
在他侧身的那一刻，帘子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脸色。
江翊有些在意，配合地进了营帐后便想回身看清，但他只来得及感受到帘子落下带起的风，便被人一拽，紧接着后颈便被人粗暴地掐住。
唇齿触碰后，骤雨却顷刻化成了缱绻的春风。
江翊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揽住莫庭晟的后腰，隔着坚硬冰冷的甲片，用指腹轻柔拍打着，伴着亲吻，一下又一下。
直到莫庭晟调整好心绪缓缓退开，两人相视笑了笑。
江翊耍宝似的把斗篷往床上一丢，两手平举：“我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大帅若是还不放心，那本使就只好脱光了让你检查了。”
莫庭晟啼笑皆非，满腹柔情团成两个字：“滚蛋。”
而后正色道：“先不贫嘴，有件事我还是要跟你确认一下，这两次拦路的人，你确定没有巧合？”
江翊把两只手往背后一拢，：“我逼供的手段难道你还信不过？那群山匪一上来就动手，明晃晃的一群官兵，他们却连来路都不关心，动手的时候连旗子都见不到一只，招招要人命，却避开粮草，就好像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的身份，且目标就在粮草，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留了几个活口，逼问之后口供基本对得上。”
“我担心后路还有埋伏，于是一行人干脆乔装身份，把粮草伪装成平常货品，原本也担心这一杀会不会打草惊蛇，一路紧赶慢赶，没想到近了隆晏才知道下起了暴雪，真是天助我也。”
暴雪阻断了北境军向外的通信，同时也阻断了莫庭熹一众的通信，令当地人望而生畏，避之唯恐不及的天灾阴差阳错成了江翊一行的庇护。
当真，是天意。
莫庭晟心神一振，道：“天不绝我北境军，此战必胜。”
他眼神熠熠似有烈焰，江翊看着他，不由跟着心胸激荡，走上前：“待此战告捷，我必大摆宴席三日，邀隆晏全城百姓同庆......哎！”
一番豪言壮语被额上一记弹指毫不留情打断，江翊摸着额头：“你打干嘛？”
莫庭晟笑：“败家玩意儿！我还指着你那些钱游山玩水呢，犒军这种事有朝廷在，轮不到你自掏腰包！”
江翊霎时眉开眼笑，额上也不疼了：“成，听你的。”
莫庭晟弯着眼跟着他笑，嘴上没忘了正经事：“说到听我的，眼下真有件事要你去办......”
江翊附耳过去听他说完，高深莫测地冲他笑了笑：“放心，我早有准备。”
入夜，明月高悬，天幕星云罗布，笼在这片苍茫原野之上。
了望台上的岗哨绷紧了神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双鹰眼望着远处几乎能融进这片星夜之中的营火。
火光燃烧着，偶尔呼吸似的轻轻跃动两下，然而很快就又归于平静。
耳边间或响起两声不知名的鸟叫或狼嚎，昭示着这片冬日的北方大地上除了他们还有别的生物存在的痕迹。
一切都祥和安好。
直到后半夜，北境军中忽然爆出一声：“着火了！”
“是粮仓！粮仓烧着了！”
“救火啊！快！”
“快去禀报大帅！”
吵嚷声中，大火将这粉饰的太平烧成了灰烬，直到天边泛白，一阵风过，卷得零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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