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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银海乌月(终章 六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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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湿冷的雾气,灌进这处位于潮线之上的礁石洞穴。

洞壁常年被浪花舔舐,覆盖着一层滑腻冰冷的深绿海藻,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属于海洋深处的腐朽与生机混杂的气息。

光线吝啬地从狭小的洞口渗入,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地面上投下模糊晃动的光斑。

银爵靠在最里侧一块相对干燥些的礁石上,赤裸的上身紧贴着冰冷的岩壁。

他微微垂着头,银白色的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几缕发丝黏在脸颊那道新添的、狰狞的抓痕上。

伤口从左侧锁骨斜向下延伸至肋下,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渗出的血珠混合着海水,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蜿蜒的暗红色痕迹,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

他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舐着靠近肩膀位置的一道较浅的裂口。

舌尖带着一种非人的粗糙质感,仔细地清理着伤口边缘沾染的沙砾和可能存在的腐坏组织。

这是不久前与一条暴怒的巨型章鱼争夺一片富饶的鮟鱇鱼群时留下的勋章。

那畜生临死前的腕足疯狂抽击,带着倒钩的吸盘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作为虎鲸兽人,他拥有强健的体魄和锋利的爪牙,但海洋深处弱肉强食的法则亘古不变。

落单的掠食者,再强大,也时刻行走在受伤甚至死亡的边缘。

每一次舔舐都带来尖锐的刺痛,让他银白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眼白的墨色仿佛更深沉了几分。

他强忍着,喉间压抑着低低的喘息。这处隐秘的洞穴是他暂时休憩的巢穴,潮湿、阴冷,却比危机四伏的深海稍显安全。

身体的疲惫和伤口的疼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志。

思绪在痛楚中有些涣散,不由自主地飘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不是这片海。

不是这片他流落、挣扎、独自求生的陌生海域。

记忆的碎片闪烁着冰冷的光,刺破眼前的黑暗:那是故乡的海域,温暖而富饶的洋流,庞大而紧密的族群。

震耳欲聋的火山轰鸣,如同远古巨兽的咆哮,撕裂了宁静的海床。

灼热的熔岩喷涌而出,将冰冷的海水煮沸,翻滚着致命的毒气和浑浊的烟尘。

巨大的冲击波将洋流彻底搅乱,视野里只剩下毁灭性的赤红与翻腾的墨黑。

混乱,极致的混乱。

族人们惊惶的、穿透力极强的呼唤声在沸腾的海水中被扭曲、撕裂、淹没……

他被一股狂暴的乱流裹挟着,像一片无助的叶子,离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远……

只剩下冰冷、黑暗、和肺里灼烧般的窒息感。

“银爵!”

记忆中那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穿透时光的迷雾,带着海沟深处的回响,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震荡。

是族群里的老巫师,浑身布满象征着智慧与沧桑的白色斑点纹路,眼神深邃如同容纳了整片星海。

“记住!”

巫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箴言力量,在年幼的他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记。

“远离陆地!远离那些两足行走的生灵——人类!”老巫师用尾鳍拍打着水流,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幽光。

“他们是海洋的悖论!

渺小而贪婪,生命短暂如蜉蝣,却妄图掌控比他们自身庞大百倍千倍的世界!

他们沉迷于自己制造的虚假欢愉,又被那欢愉所滋生的、永无止境的欲望所吞噬、所奴役!

他们的欲望……比深海旋涡更可怕,比饥饿的鲨群更不知餍足!靠近他们,只会带来毁灭!”

这警告如同冰冷的铁律,在他独自漂泊的岁月里,是支撑他远离海岸、警惕一切人类造物的信条。

人类捕鲸船巨大的、轰鸣的钢铁怪物,拖拽着能绞碎巨鲸的恐怖巨网;海岸边漂浮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黏稠之物,毒死鱼群和海鸟;浅海珊瑚丛中缠绕的、勒死海龟的废弃渔网……这一切都印证着老巫师的预言。

然而……

脑海中的画面猛地切换。

不再是沸腾的火山,不再是巫师冷厉的警告。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阳光,粗糙灼热的沙滩,还有……砸向他的、带着恶意的石块和贝壳。

孩子们尖叫着“怪物”,那声音尖锐刺耳。

被渔网深深勒入皮肉的剧痛,身体紧贴着冰冷礁石的绝望,肺里充斥着咸腥的空气和屈辱的怒火。

那双异色的眼瞳里,燃烧着困兽的狂怒,死死盯着岸上每一个施暴者。

然后,一个身影冲了出来。金色的头发在烈日下像融化的白金,闪烁着温润却耀眼的光芒。

他扑向那群孩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孩子们的哭嚎,还有他脸上飞溅的血迹和沙砾……画面有些混乱,却异常清晰。

他赶跑了那些人,然后……他靠近了。

那双眼睛……巫师口中“贪婪”的、“危险”的人类眼睛。

清澈的浅蓝色,像暴风雨后初晴的天空,像最纯净的浅海。

里面盛满了什么?

不是欲望,不是贪婪。是……一种近乎莽撞的焦急?

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的善意?

还有……深深的、难以言喻的悲伤?

当他用那块锋利的燧石割着渔网,声音哽咽地说着“去找你的爸爸妈妈”时,大颗大颗的眼泪混着鼻血砸下来……

那一刻,那双浅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的悲伤,几乎像深海的压力一样沉重,让银爵感到一种陌生的窒息。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一个“怪物”哭泣?为什么要为一个异类,去对抗自己的同类?

银爵舔舐伤口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微微抬起头,异色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复杂难辨的光。

巫师的话语,那曾如海底山脉般坚不可摧的信念,第一次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却清晰可辨的裂痕。

那个金发人类的身影,带着脸上的血污和倔强的泪水,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刺破了深植于心的黑暗信条。

他……是不同的?还是巫师错了?

就在这思绪纷乱、心神不属的瞬间——

洞口的光线陡然一暗!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堵在了那里,轮廓被洞外的天光勾勒出来。

银爵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如同被踩中尾巴的海蛇,他猛地从礁石上弹起,巨大的尾鳍本能地在地面一撑,身体向后疾退,脊背重重撞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震落簌簌的碎石和苔藓。

剧痛从肋下的伤口炸开,让他眼前一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但他顾不上了!银白色的瞳孔在墨黑的眼白中缩成针尖,死死锁定洞口的身影,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在警告入侵者。

全身的神经都拉紧到极致,爪尖下意识地弹出,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是追踪血迹而来的猎食者?还是……人类?!

洞口的身影似乎被洞内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并没有离开。

“是我!别怕!银爵,是我!”

一个清朗的、带着喘息和一丝急切的声音响起,驱散了洞内剑拔弩张的杀意。

是乌!

银爵紧绷的肌肉微微一僵,瞳孔的紧缩稍稍放松,但身体依旧保持着高度戒备的姿态,警惕地盯着对方。

那低沉的咆哮停了下来,但喉咙里依旧滚动着充满疑虑的咕噜声。

他看清了:乌站在洞口,身上还带着外面潮湿的海风气息。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裤腿卷到了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新鲜的泥沙。

最显眼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柔韧海草编织的简陋小篮子,里面塞满了各种绿色的、深褐色的植物叶子,散发出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药草的苦涩气味。

乌似乎松了口气,小心地迈步走了进来。洞内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身上。

那头金色偏白的长发不像在阳光下那样耀眼,却依旧隐隐流动着温润的光泽,如同在幽暗洞穴中流淌的月光瀑布。

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他的睫毛浓密漆黑,像精心描绘的墨线,衬得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更加清澈,如同两泓藏在深林中的清泉,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眼神烂漫而温柔,带着一种让人想要探寻的纯粹,却又奇异地沉淀着人间烟火的温暖与坚定。

小巧挺直的鼻梁下,淡玫瑰色的薄唇微微抿着,显示出他此刻的郑重。

银爵看着他,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但身体紧绷的线条却不由自主地松弛了几分。

那低沉的喉音也彻底消失了。他认得这个气息,认得这双眼睛,是那个在烈日下为他流血、为他流泪的人类少年。

乌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银爵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他浅蓝色的瞳孔猛地一缩,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瞬间掠过清晰的心疼和焦急。

“天啊……这么深!”

他快步走近,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别动!让我看看!”

银爵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背后的礁石和肋下传来的剧痛阻止了他。

他皱着眉,看着这个瘦小的人类少年毫无惧色地靠近自己。

一个刚刚还处于攻击状态的、带着血腥味的虎鲸兽人。

乌身上没有武器,只有那篮散发着怪味的草叶。

他眼中的关切如此纯粹,如此坦荡,像毫无杂质的海水,冲刷着银爵心中最后一点戒备的壁垒。

防备……似乎没有必要了。

至少对这个人类少年。

银爵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但身体却停止了抗拒的动作,只是那双银白墨黑的异瞳依旧紧紧盯着乌的一举一动,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乌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警惕的目光。

他利落地在银爵面前蹲下,将草篮子放在旁边一块稍平的礁石上。

他的动作麻利而专注,先是从篮子里挑出几片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深绿色长叶,又拣出几株开着细小黄花的藤蔓,最后抓了一把带着泥土腥气的深褐色块根。

他拿起一块表面相对光滑的礁石碎片,仔细地在旁边一块更大的、相对平坦的石面上擦了擦,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草药放在上面。

接着,他双手抓起另一块棱角分明、沉甸甸的礁石,深吸一口气,开始用力地捶打、碾压那些草药!

“咚!咚!咚!”

沉闷而有力的敲击声在狭小的洞穴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礁石与礁石摩擦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绿色的汁液、黄色的花汁、深褐色的根茎碎末很快混合在一起,在石面上被碾成一团黏糊糊、颜色浑浊、散发着极其浓烈刺鼻气味的糊状物。

那气味苦涩中带着辛辣,还有一种奇异的腥气,瞬间盖过了洞中原有的海腥味。

银爵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了几下,眉头皱得更紧。

这味道……比他尝过的最难吃的海藻还要古怪十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看着那团颜色可疑、气味更加可疑的“泥巴”,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质疑。

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治疗”?他宁愿再舔一百遍伤口!

乌却全神贯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金色的长发有几缕垂落下来,随着他用力捣药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浅蓝色的眼眸紧紧盯着石臼(如果那块礁石能称之为臼的话),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

小小的琼鼻微微皱着,淡玫瑰色的唇紧抿成一条线,透着一股倔强的认真。终于,他停下了动作,看着石面上那团勉强算是均匀的墨绿色药糊,松了口气。

“好了!”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满意的笑容。

那笑容像穿透阴云的阳光,瞬间点亮了他精致的脸庞,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烂漫,却又有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从那团墨绿色的药糊里挖了一大块!

冰凉的、黏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乌的手指。

他丝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团散发着强烈气味的草药泥,凑近银爵肋下的伤口。

银爵的身体瞬间再次绷紧!

异色的瞳孔死死盯着那团越来越近的、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绿色物体,全身的肌肉都发出了无声的抗拒。

这太荒谬了!这看起来像海底淤泥的东西,甚至是排泄物的东西……

要抹在他的伤口上?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散发出的怪异“力量”在刺激着他的皮肤!

本能驱使着他立刻后退,或者用尾巴将这个莽撞的人类扫开!

然而,就在他即将付诸行动的前一秒,他撞上了乌的目光。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正抬起来看着他。

没有试探,没有算计,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有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以及一种近乎执拗的“必须这么做”的坚定。

那目光清澈见底,像最纯净的浅海,坦荡地映照出银爵此刻的警惕和不安。

一种奇异的、难以抗拒的力量,从那目光中传递过来,像温和却坚定的洋流,瞬间瓦解了银爵紧绷的防御姿态。

他……是为了帮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击穿了银爵心中最后一道名为『警惕』的坚冰。

抗拒的力道消失了。

他僵硬地靠在冰冷的礁石上,银白色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最终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紧绷的身体线条,终于彻底松懈下来。那是一种无声的、带着巨大疑虑却又最终选择了信任的默许。

乌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认可。

他不再犹豫,将指尖那团冰凉黏腻的草药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敷在了银爵肋下那道狰狞翻卷的伤口上!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强烈刺激和冰凉触感的剧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猛地扎进伤口深处!

银爵猝不及防,倒抽一口巨大的凉气!

整个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黝黑的皮肤下肌肉虬结隆起,巨大的尾鳍“啪”地一声重重拍打在潮湿的礁石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和苔藓碎屑!

他银白色的瞳孔骤然放大,墨黑的眼白似乎都因为这剧痛而收缩,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混合着之前的海水,在下颌汇聚成滴。

痛!比被章鱼腕足抽中时更尖锐、更深入骨髓的痛!

那草药泥像是有生命一样,带着一股蛮横的、灼烧般的“力量”,狠狠钻进了他受损的皮肉里!

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发出痛吼,锋利的爪尖深深抠进了身下的礁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然而,就在这剧痛爆发的顶点,银爵死死咬住了牙关!

下颚的线条绷得像岩石般坚硬。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鸣,却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

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锐痛。他强迫自己忍耐着。

不是因为相信这古怪的草药,而是……因为那双眼睛。那双此刻正紧张地注视着他反应、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安的浅蓝色眼眸

乌显然也感受到了银爵瞬间爆发的痛苦,他敷药的手指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心疼。

“很……很疼吗?”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浅蓝色的眼睛里满是自责。

“对不起……我知道这药敷上去会很刺激……但村里的老渔夫说,这种海蛇草捣碎了敷伤口,能防止烂肉,好得快……”

他解释着,声音越来越小,看着银爵强忍痛楚、冷汗淋漓的样子,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银爵艰难地抬起眼,对上乌愧疚的目光。他急促地喘息着,努力平复身体的痉挛,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没……事。”

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明显的颤抖,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韧。

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乌继续。

看到银爵强忍的模样,乌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忍,再次低下头,更加小心、更加轻柔地将剩下的草药泥一点点、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他的动作极尽所能地放轻,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每一次触碰都屏住呼吸,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那专注的神情,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洞穴里只剩下银爵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草药刺鼻的气味,以及乌指尖轻柔涂抹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痛苦与专注的对抗中缓慢流淌。

终于,最后一点药泥覆盖了伤口。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收回手,看着被墨绿色药糊覆盖的伤口,又看看银爵依旧紧绷、布满冷汗却不再剧烈痉挛的身体,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他随手在旁边还算干净的石壁上蹭了蹭沾满药泥的手指,然后默默地挪到银爵身旁不远处的一块稍矮的礁石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身体微微侧向银爵的方向。

金色的长发垂落肩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不再紧盯着伤口,而是望着洞口方向那片被天光微微照亮的海面,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陪伴着。

小小的琼鼻温美如玉,淡玫瑰色的薄唇轻轻抿着,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沉静,像一尊守护在礁石间的精灵雕像。

沉默在潮湿的洞穴中蔓延。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节奏从洞外隐隐传来,还有银爵逐渐平复下来的、依旧带着痛楚余韵的呼吸声。

这沉默并不压抑,反而像一层无形的、温柔的纱,包裹着两个刚刚经历了“治疗”风暴的生命。

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在药草的苦涩气味中悄然滋生。

银爵靠在冰冷的礁石上,肋下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刺痛,但最初的剧烈冲击已经过去。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身旁安静坐着的乌身上。少年单薄的背影对着他,金色的发梢随着洞外吹来的微风轻轻拂动。

这画面……莫名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族群中受伤的同伴被其他族人静静守护在安全水域边缘的场景。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陪伴和共同呼吸的海水。

一种久违的、属于“群体”的暖意,极其微弱,却真实地触碰到了他孤独漂泊已久的心弦。

巫师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被自己所造之物的欲望所支配……他们的欲望比寻常生物可怕的多……”

欲望?

眼前这个少年,他此刻的欲望是什么?是索取?是利用?还是……仅仅是坐在这里,安静地陪伴一个受伤的、非我族类的“怪物”?

银爵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个简陋的海草篮子,里面还残留着几片没捣碎的草药叶子。

他又想起那个暴雨肆虐、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夜晚。

他叼着鱼,顶着狂暴的雨幕,循着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冲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

找到了那间在风雨中飘摇的破屋。

因为他在海里不远处看到了,那个金发少年,握着一柄可笑的锈草叉,浑身湿透,脸上混杂着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要守护身后之物的决绝。

那眼神……和此刻坐在他身旁的沉静,竟奇异地重合了。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夜晚冲向海?

人类也会游泳?他们也可以生活在海里吗?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洞穴中维持了许久的宁静,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

“你……”

银爵开口,声音因为之前的强忍痛楚而显得更加干涩,带着一丝非人种族特有的、略显生硬的腔调。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银白色的瞳孔转向乌,墨黑的眼白里清晰地映着少年回过头来的身影,充满了最直接的疑惑。

乌闻声转过头,浅蓝色的眼眸里还带着一丝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茫然,随即迅速聚焦,清澈地回望着银爵。

他抬起手,指了指洞穴入口处那片潮湿的礁石地面,那里,几滴已经变得暗沉发黑、几乎与岩石颜色融为一体的血迹,依稀可辨。

“血迹。”

乌的声音清朗,带着特有的干净质感,“在靠近海边的礁石上看到的,一路……断断续续,延伸到洞口附近。”

他顿了顿,补充道:

“颜色很新,不像很久之前的。而且……”

他微微歪了歪头,一缕金发滑落颊边。

“这附近能藏身的地方不多。我猜……你可能在这里。”

很简单的观察,很朴素的推理。

没有魔法,没有神迹,只是人类的眼睛和基于经验的判断。

银爵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洞口那几乎难以辨认的几点暗色,又转回目光,落在乌的脸上。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个解释……很合理。

这个人类的眼睛,确实很锐利。

他接受了。

随后又问道:“你也是名战士?”银爵根据他的表现判断道。

“我?”乌指了指自己,然后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我上山陪过大人打猎,大人们教我的……”

银爵不由得露出崇拜且尊敬的表情,因为在他们的族群里,只有强壮的成年兽人才能参与打猎,像他这种还未成年的小兽人,基本很难接触到狩猎。

只有在快成年的前两年才会被陆续带出去,狩猎一些小生物,教授技巧,只有成年之后才会带出去正式参与狩猎!

当然也有特例,就是像银爵这种天生就有战斗天赋的兽人。

但是乌的年纪显然是比他小的,这就意味着眼前的人类比他还有狩猎的天赋!

虽然他不知道兔子是什么东西,但一听就觉得牛逼的很!

但随即又愣了愣,咽了咽口水,像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的道:

“我不好吃”

乌:?

还没有,等乌反应过来,他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猜想里面,继续道:

“我身上的肉不好吃,全都是肌肉,我天天运动,很少有珍贵的脂肪……”

乌闻言,莫名的开始认真思考起来,然后伸手捏了捏银爵身下那厚厚的鱼尾……

满满的胶原蛋白……莫名的想起了很久以前隔壁婶婶炖的猪蹄……

口水哗的,一下就流下来了……

银爵不由得往后挪了挪,乌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丑态,不由得摆了摆手开口道:

“抱歉啊,你把你自己说的太好吃了……啊,不是,是你看起来很好吃,不对不对不对,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很香!”

银爵默默的双手交叉护住胸口,眼睛微微眯起。

乌不由的双手捂住嘴,生怕再蹦出两句金句,但随后还是异常认真的说道:

“我不喜欢吃人!”

银爵:懂了……是我不合你口味。

乌看着银爵释怀的表情,心里莫名的似了。

洞穴里再次陷入短暂的安静。

只有海浪的节奏永恒不变。

银爵的目光没有移开,依旧停留在乌的脸上。

那浅蓝色的眼眸,像阳光下最清澈的浅海,坦荡地迎接他的审视。

巫师的话语如同冰冷的背景音,在记忆深处低徊。

但随后他又不由得思考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人类会一次次地靠近他?

为什么……会帮助他?

“……为什么?”

银爵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些,带着更深的探究。

他微微偏了下头,几缕湿漉漉的银发滑落额角,尖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似乎在捕捉着乌语气里最细微的变化,“……送鱼。”他指的是那个雨夜。

“你……救了我。”

他艰难地组织着人类的语言,试图表达一个兽人战士心中最朴素的逻辑。

“我……战士……感谢。”

这是他的方式。一报还一报。

救命之恩,用食物偿还。

这是海洋深处通行的法则,简单,直接,有效。

乌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对方会突然提起这个。

他看着银爵那双异色眼瞳中毫不掩饰的坦诚和一种近乎固执的“等价交换”的信念,浅蓝色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漾开一丝温暖的笑意,像阳光融化冰面。他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兽人的逻辑,他懂了。

但银爵的话并没有结束。

他微微蹙起眉,仿佛那个暴雨夜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个瘦小的身影,握着草叉,义无反顾地冲向咆哮的黑色海洋。

那场景,比任何深海巨兽的搏斗都更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愤怒。

“……天水。”

银爵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无法理解的质问,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

“人类……危险!”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紧紧锁住乌的眼睛。

“为什么……要来?”

为什么要去做那种明显是送死的事情?

为什么不懂得畏惧?

乌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他显然听懂了银爵话语里那份沉重的、近乎责备的关切。

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漆黑睫毛像蝶翼般覆盖下来,在白皙的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被那个夜晚的记忆攫住。洞外海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小巧精致的琼鼻。

淡玫瑰色的唇瓣轻轻抿了一下,再松开时,一个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奇异的……理所当然的弧度,悄然浮现。

他重新抬起眼,那双浅蓝色的眼眸望向银爵,里面没有恐惧的后怕,没有英雄主义的自傲,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漫不经心的坦诚。

“可能……”

但他依旧不想将家里的情况了告诉别人而获得他人的怜悯,所以他选择了撒谎,乌的声音很轻,像拂过海面的微风。

“因为想到了你在……”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投入深海的石子,却在银爵的心湖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因为想到了你在……”

不是计划,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

。仅仅是因为……想到了他?

银爵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黝黑的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只剩下那双异色的眼瞳,难以置信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乌的脸上!

银白的瞳孔在墨黑的底色中急剧收缩、放大,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无声的风暴!

耳畔,巫师苍老冰冷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被自己所造之物的欲望所支配!”

欲望?这就是人类的欲望?一种……

仅仅因为“想到”就敢冲向毁灭深渊的……“欲望”?

荒谬!疯狂!不可理喻!

然而……为什么心脏跳得如此之快?

为什么胸腔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海水?

为什么……耳根后面那片薄薄的皮肤,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冲得他头晕目眩!

他想反驳,想质问,想用最严厉的兽人逻辑斥责这种愚蠢的念头。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死死地盯着乌,盯着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浅蓝色眼眸,仿佛要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谎言。

没有。

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透明的真诚。仿佛他说出的,是这世间最自然不过的道理。

洞穴里陷入了死寂。

连洞外的海浪声似乎都遥远了。

只有两人之间无声涌动的气流,带着药草的苦涩和海风的咸腥,以及一种全新的、灼热而陌生的温度。

银爵猛地低下头!

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

银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仓促拉上的帷幕,遮掩住了他此刻无法控制的表情。

他死死盯着自己搁在礁石上的、指节分明的手掌,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奇异的花。

黝黑的皮肤下,血液奔流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能感觉到自己耳尖那一片薄薄的软骨,正不受控制地持续升温、发烫,那热度甚至蔓延到了脖颈两侧!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强烈悸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赧的情绪,如同失控的洋流,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巫师冰冷的箴言,在那句“因为想到了你在”面前,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冰,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长久以来坚信不疑的世界,裂开了一道缝隙,一道名为“乌”的缝隙。

时间在无声的灼热中缓慢流逝。

银爵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礁石雕像。

乌也安静地坐在一旁,浅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一丝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默默地看着银爵低垂的头颅和那微微泛红的耳尖。

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决心,银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海水的微咸和草药的苦涩,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银白色的发丝滑落,重新露出他的脸庞。黝黑的肤色似乎也掩盖不住刚才那阵汹涌热流留下的余韵,脸颊的线条绷得极紧。

但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那双银白墨黑的异瞳,此刻不再有困惑或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破釜沉舟般的郑重。

仿佛他接下来要问出的,是一个关乎信仰、关乎世界根基的终极问题。

他的目光,像两道凝聚了所有勇气和探寻的光束,直直地、不容闪避地投向乌那双清澈的浅蓝色眼眸。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酝酿着力量。洞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海浪声都屏息凝神。

“……我们……”

银爵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粗粝的沙石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紧张和郑重,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冲撞了无数个日夜的词语,那个对兽人而言意义非凡、却对人类而言可能轻飘飘的词语:

“朋友?”

声音不大,却如同投入深海的巨石,在狭小的洞穴里激起无形的巨大回响。

乌愣住了。

他显然完全没有预料到银爵会问出这样一个词。

浅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像两泓被惊扰的清澈湖水,清晰地映出银爵此刻郑重到近乎肃穆的表情。

那表情里,有期待,有紧张,有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仿佛一个站在悬崖边缘,递出手中唯一信物的孩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洞外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药草的苦涩气味,潮湿冰冷的空气……一切感官都变得遥远。

乌的眼中,只剩下银爵那双紧盯着他的异色眼瞳,那里面燃烧着的、纯粹而灼热的探询。

随即,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温暖的笑容,如同初升的朝阳,猛地绽放在乌的脸上!那笑容点亮了他精致的眉眼,驱散了洞内所有的阴霾和沉重。

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划出一道耀眼的弧光,声音清脆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誓言般的肯定:

“嗯!朋友!”

“朋友”!

这个词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洋流,瞬间席卷了银爵全身!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确认,一种跨越了物种、跨越了偏见、跨越了冰冷警告的契约!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肋下伤口的刺痛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释然、汹涌暖意和一种奇异的归属感的热流,如同海底火山喷发出的温暖泉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淹没了所有的疑虑和孤独。

银白的瞳孔深处,那一直紧绷的、属于兽人战士的锐利和警惕,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柔软的光芒,在那墨黑的底色中,如同星子般悄然点亮。

那光芒越来越盛,最终汇聚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未脱稚气的、纯粹的喜悦,像终于找到族群的幼鲸,第一次发出了欢快的鸣叫虽然无声,却清晰地映在他微微弯起的嘴角和彻底舒展开的眉宇间。

他不再躲避乌的目光,而是坦然地迎接着那份纯粹的喜悦。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个生涩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第一次完整地绽放在他那张坚毅而略显帅气的黝黑脸庞上。

那笑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带着一种新生的、笨拙的温暖。

潮湿冰冷的礁石洞穴里,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体,一个金发蓝眼如陆上精灵,一个银发异瞳似海中异族,隔着尚未散尽的草药苦涩气味,隔着曾经深不可测的鸿沟,目光交汇,笑容相映。

“朋友”。

随后,银爵伸出双手比比画画,面容异常严肃道:

“朋友……不吃朋友!”

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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