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暖和的阳光从薄薄的云层间照耀下来，在季长风小别院门前的大歪脖子树上轻轻铺下一层白色的反光来。
天气正好，不过度晒也不乌云密布，季长风便打算出门为家里添置点东西。
这间别院进进出出从来都唯有季长风一个人，因此每次出门都看起来很孤寂，他的爹娘都是悬壶济世的人，在他五岁时就丢下他去四处行医了，离开之前给他留了一座小别院和一点足够生存十几年的银两，至今也再没个下落了。
不过季长风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抱怨的，也没觉得爹娘亏欠他什么，反倒是因为他们在外行医救人的好名声让邻里都对他多了几分崇敬和照顾，街坊邻居谁见了他都是带着几分客气，和颜悦色的，也没什么人敢欺负他。
这天，季长风照常出门，却见一小孩在附近来回晃荡，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走路的步子有些心不在焉的。
“云墨，过来。”
季长风笑着朝小孩招手，见小孩慢吞吞走过来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道：“你饿不饿？吃早饭了么？”
月云墨似乎心情不大好，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打开了季长风的手：“不饿。”
季长风虽然没比月云墨大多少，不过也还算比较成熟，没和小孩子一般计较，牵着他的手就拉着他往屋里走去：“不饿的话就陪我进去念会书吧。”
先前见月云墨在附近闲逛，以为他无聊得很，不知该去哪处玩，便想着带着他一起念书，谁料月云墨直接撇开季长风的手，抬手捂住耳朵，瞬间不乐意了：“你可别再念什么道德经啦！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季长风很明显愣了一下，没想到月云墨对这个如此抵触，只好作罢：“好，我不念了，我们来聊聊其他的吧。”
话落，他抬头看向不远处歪脖子树下拿着树枝正划剑嬉戏玩耍的几个小男孩，沉吟半晌道：“要不你过去和他们玩一会吧，我出去买点东西，很快就回来的。”
月云墨立刻摇头道：“不要。”
“小孩子要乖，要听大人的话，懂吗？”季长风还是牵着月云墨的手把他带了过去，他笑着朝树底下的几个小男孩打了个招呼，“方便带他一起玩玩么？”
小男孩见有新朋友来了，也不排外，高兴道：“好啊。”
月云墨不情不愿地“切”了一声，一副谁也不想理的样子，然后撇过头静静地看着季长风走远了，渐渐消失的身影发起呆来。
“过来一起玩呀。”
小男孩没有察觉出月云墨的情绪，热情地凑了上来：“我给你找一个剑吧，这把怎么样……”
“不怎么样。”
月云墨冷着脸拒绝道。
还以为新朋友的意思是对“剑”不满意，小男孩立刻就去把另外一个小孩子的剑拿了过来：“这把呢，这把可厉害啦！它……”
“别烦我！”月云墨瞪了他一眼，“一边去。”
小男孩几乎没有被人这么吼过，瞬间哇地一下哭出来了，哭声撕心裂肺的，似是要把整条街都吵过来。
月云墨受不了了，捂耳怒道：“再哭我把你——”
蔚蓝的天空里云卷云舒，上一刻还有晴空万里的感觉，下一刻便有些阴云聚集，有种隐隐要下雨的感觉。
季长风拎着一小袋子排骨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就看见月云墨孤零零地坐在院门的台阶上发呆。
“怎么了这是？”季长风进屋把排骨放在了桌子上，转身摸了摸月云墨的头，“小朋友呢，家里喊他们回去吃饭了吗？”
月云墨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季长风便觉得有些奇怪，探头往院子外张望了一下，歪脖子树下的确没有小孩子在玩了，估摸着是回家了，季长风一低头正想问问月云墨和他们玩得开不开心，可紧接着他好似突然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一抬眼，看见了树上被倒吊起来用粗麻布堵住嘴的一个小男孩。
季长风：“……”
没等他开口，月云墨先出了声：“他太烦了。”
“那你也不能……”季长风一时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月云墨了，只好按耐着无奈的怒火道，“快把他放下来过去给人道个歉。”
“如果我不呢？”月云墨抬头看着季长风，眼神十分平静，好似只是在说一句家常话，而不是在顶撞人。
“云墨……”季长风的眉头略拧着，“我们做个乖孩子好不好，不要随便乱欺负人。”
“什么才是乖？”月云墨指了指对面人家，“事事都听大人的，大人说什么是什么，没有想法没有性子的吊线娃娃才叫乖么？”
“不是这样的，云墨。”
季长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与月云墨一同坐在了院门的台阶上：“能和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吗？”
为什么同样的年龄，其他小孩子天真烂漫，而他却好似历经世间沧桑，眉眼间带着连成年人都不一定有的成熟稳重呢？
季长风的心里有很多疑问，可他知道，月云墨不会给他一一解答的。
夏日凉爽的风吹拂过树叶间缝隙，发出沙沙的响声，却吹不平月云墨皱起的眉头。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因此月云墨决定临时当一回哑巴，一言不合地起身朝树上吊着的小男孩走了过去。
“喂！你想下来吗？”
小男孩哭得泪眼婆娑，听见月云墨要把他放下来，赶紧连连点头，被堵着的嘴里发出听不清的呜呜声。
月云墨撸起袖子，两三下爬上了树，手往枝丫上的麻绳一扯，紧接着另一只手伸过来想抓住稳住麻绳，没想到失手了，瞬间小男孩就掉了下去，眼看就要脸着地，季长风手疾眼快接住了他，怒道：“没大没小，就不怕把他摔残了吗？”
月云墨没解释，火上浇油地嘴欠道：“残就残吧，我又不是他爹娘，反正不心疼。”
“月云墨！”
季长风虽然强压着音量，怒火却已经溢于言表。
月云墨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季长风，沉默了好半晌，才道：“我拉了，没拉住。”
他的眼里依旧是那般波澜不惊，仿佛不管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他都能轻松平淡地揭过去。
面对月云墨极其平静的姿态，季长风就好像一筐石子都投进了大海里，一个波澜都没能掀起来，于是一下就没了什么火气，但还是要求道：“给人家好好道个歉。”
小男孩哪敢让月云墨道歉啊，听季长风这么说，慌忙就跑了。
月云墨一撩眼皮：“你看，人家不想听呢。”
季长风：“……”
季长风气结，不过又无可奈何，只好把月云墨带进屋子，让他乖乖坐着，等他一会，就把排骨拎进去厨房做饭去了。
月云墨见没人搭理他，就趴在桌子上百般聊赖地把玩起一块桌布来了，不时还斜过眼睛偷偷看着季长风认真做菜的背影，挺帅的，至少比起他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小孩来说。
季长风把排骨一块块剁开来，扔锅里焯水，然后拿出一个小碗倒上料酒生抽香醋把排骨放进去腌，一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都不需要过脑子，月云墨呆呆地看着他做菜的身影，看着看着不禁生出一种安宁感来，如果以后的生活，每一天都能够有人照顾，不用风餐露宿，该有多好啊……
没等这想法在脑袋里多停留一秒，月云墨就猛地一个激灵坐直了起来，他怎么就不自主地开始惬意慵懒起来了呢，可警醒自己的同时又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
月云墨不由得托腮陷入了深思，就连季长风端着碗筷走到他旁边来都没发现。
思考着思考着，月云墨的口水被厨房传来的香味勾了出来，肚子也跟着咕咕地叫了两声。
“饿啦。”季长风转头笑着看着月云墨，“很快就好了。”
说完，季长风又走回厨房忙活去了。
“好香啊。”月云墨看向厨房，吸了吸鼻子，本来没多想吃东西的，都被这味道给勾饿了。
过了没一会，月云墨就待不住了，想借着去厨房帮手的由头看看季长风做了什么菜，能这么香，不过他刚下凳子，季长风就一手掀开厨房的帘子一手端着肉香四溢的菜盘子出来了，是糖醋排骨。
月云墨被那肉香味勾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长风把它放在了桌子上，糖醋排骨那鲜亮的光泽，底下浓郁香甜的酱汁无一不在勾引着月云墨的味蕾。
月云墨咽了咽口水，坐回椅子上，拿起筷子正准备夹，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动作，抬头看着季长风，还算礼貌地问了一句：“我能吃了吗？”
“当然能。”季长风话音刚落就见月云墨迫不及待夹了一大块热气腾腾的糖醋排骨放嘴里，不到一秒就烫的吐了出来，他哭笑不得，“哎！烫啊，慢点吃，放心吧没人和你抢。”
月云墨被烫得说不出话来，直吐舌头，好一会，等碗里的糖醋排骨凉些了，才大口吃了进去。
见月云墨夹了一块又一块，季长风忍不住问：“好吃嘛。”
月云墨刚想说好吃，忽然想起了什么，瞥了一眼外边的歪脖子树，极轻地哼了一声：“还行吧。”
季长风看着月云墨口是心非地大快朵颐，没说什么，只嘴角露出一点浅淡的笑容来，他看起来似乎挺喜欢糖醋排骨的，季长风便在心里默默记下了。
天空聚集的乌云阴阴郁郁，仿佛随时都要落下倾盆大雨来，午后的风带着一丝清凉从院门吹进，拂过月云墨吃得有点汗湿的额头。
“我该回去了。”
盘子吃干净之后，月云墨放下了碗筷，起身正要迈开步子时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季长风，声音有些低：“我好像……”
我好像忘记给他留点了。
不过见季长风半天也没动筷子，只是看着他吃，应该不怎么饿吧。
季长风知道他想说什么，只笑了笑：“看你吃这么香，我也跟着饱了。”
月云墨抿了抿嘴，没有说话，扯淡吧，一口没吃也能饱？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季长风走过来拿起门边放着的一把伞。
没想到月云墨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了：“不用。”
“真不用？”季长风以为月云墨还在生他的气，于是又开始了一番唐僧念经似的悉心教导，“你呀，小小年纪，脾气不要这么大嘛，我都做糖醋排骨给你吃了还要生气，还有啊，刚刚那几个孩子……”
“好了好了。”月云墨简直要受不了了，捂着耳朵就要跑出去，“不听不听。”
“看着你也就比我大个三四岁，你怎么就这么多大道理呢。”
月云墨忍不住发问了。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细如针线的雨丝在轻风中纷飞，零星雨点落在了两人的脸上。
他们就这么在雨中对站着，看着彼此，沉默了好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季长风才缓缓开了口：“好，既然你不爱听，我就不说了，我相信你心里有数。”
“先回来吧。”见月云墨仍然站着不动，季长风叹了口气，“躲雨啊，难不成你想一身湿着回家么。”
乌云翻滚，轰隆一声滚雷在天上炸开，雨势顷刻间随着这一声轰鸣一起声势浩大了起来，下的稀里哗啦的。
月云墨的衣服一下子湿透了大半，可他并不在意，还想着就这样冲回去，不过看季长风就这么傻愣愣站在院门外拿着伞不撑，陪他一起淋雨，月云墨眉头略微一拧，最后还是慢吞吞挪着步子走了过去。
“这么大人还不知道下雨要躲进屋子里吗？”月云墨扯着季长风一道回了屋子，把他一把摁在了椅子上。
两个人都被淋的湿透，他们一站一坐，又缄默不言了一会。
季长风略微抬起头看着月云墨，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额头发梢的雨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我不需要人送，也不用撑伞。”月云墨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你乖乖给我在屋里待着，再干这种蠢事我……”
“算了，我也不能把你怎样。”
月云墨似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话落他便松开了摁着季长风的手，转身就冲进了雨幕之中。
大雨倾盆而下，天地一片白花花，几乎一眨眼季长风就看不见月云墨的身影了。
翌日，月云墨又来季长风的院子附近晃荡了，不过不同的是，今天他看起来不大清醒，脚步也不大稳，东扭西歪划醉拳似的，好像随时要摔。
月云墨踉跄了好一会，才磨蹭到季长风院门前，他本想伸手敲门，可没想到头比身子还重，直接咚一声歪着撞到门上了。
季长风闻声赶来，一开门就给月云墨吓着了：“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家里人怎么都不管你还放你出来乱跑……”
话还没说完，月云墨就头重脚轻地往季长风身上倒了，季长风手忙脚乱接住他囫囵把他抱进屋放床上了。
月云墨的脸颊红得吓人，季长风伸手轻轻摸了下他的额头立刻就坐不住了，连忙起身去给他找降温的东西，嘴里还忙不闲嘀咕：“这孩子，昨天让我送一送不就好了么，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啊……”
季长风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仿佛冰块的湿毛巾，给月云墨搭在了额头上，冰凉的感觉袭来，月云墨的眉头瞬间就舒展了许多，只是不知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声音很糊，听不清楚，于是季长风就弯下腰去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走……快走……要走……”
走？走哪去？不会是要离家出走吧？！
季长风啼笑皆非，这小孩想法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昨天还赶着要回家，今天发着烧都要闹离家出走。
“乖，病好了就送你回去，好端端的别玩什么离家出走。”
季长风拿起了月云墨额头上的毛巾，俯下身正要伸手试试他额头的温度，谁知月云墨突然抓住了季长风的手，迷糊中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盯着季长风，认真道：“可不可以带我走……”
“走？”季长风挑了挑眉毛，“你是个乖孩子，不要随随便便就想着离家出走，爹娘该有多担心啊，等会你烧退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送我回去……”月云墨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抗拒回家，他痛苦地皱着眉，“你带我走，我认你做师父好不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有权利带走我的……”
月云墨看着他的眼神带着可怜巴巴的恳求，季长风忽然心尖一颤，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干巴巴地咽了下去：“你爹娘经常打骂你吗？还是有什么……”
季长风刚想说，有什么都可以告诉他，他可以替他想办法的，没想到月云墨直接打断了他：“什么都没有……”
明明是在说自己没有在家里收到虐待，可月云墨的眼眶里却有泪水在打转，那强忍着不把泪水留下来的模样季长风看了都心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叛逆？”半晌，月云墨抬起头来看着季长风。
他说这话时，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甚至带着些许让人难以置信的坚定：“就算你不带我走，我也会离开这个地方的。”
“以后没谁再能困的住我。”
季长风蹙了下眉，多么狂妄的一句话啊，世间万物谁不是困在一方天地里苦苦挣扎着生活的呢。
“……云墨。”季长风话到嘴边不知该不该问，不过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可以带我去你家看看么？”
“我没有家。”月云墨抬手擦干了泪水，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是在转述别人的故事。
“还在跟家里人生气呢？”季长风显然不打算相信月云墨这一套说辞，“那你之前总嚷嚷着回家？”
“不声不响把你带走，我与人贩子何异？”
“我一个孤儿，没有爹娘也没有家，除了你应该也不会再有人管我了。”月云墨的语气略带嘲弄，“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如何？你信不信，我在你这闭门三日，城里不会有人找我，也不会再有其他人关心我在哪。”
季长风见说服不了这小屁孩，只好先答应了，反正也就三天，说不定三天都不用，他爹娘就过来把他领回去了。
夏日炎炎，蝉鸣此起彼伏。
三天一眨眼就过去了，城里没见人说有谁家丢了孩子在找的，季长风甚至想把月云墨拎到大街上去一个个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了。
月云墨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从闭门第一日起就对季长风喊起师父来了，尽管季长风还不认他。
“按照约定，师父该带我走了吧。”
月云墨一低头，掩去嘴角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
“玩我呢臭小子！”
季长风终于觉出不对劲来，他没想到月云墨真的是孤儿，一时没想好该怎么办。
月云墨：“君子不可言而无信，师父可别想着毁约哦。”
季长风满脸黑线，他能把他抓衙门去了说他拐卖小……额，比他稍微大点的人吗？
喜欢畅漾请大家收藏：(m.wuwenshuwu.com)畅漾伍文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